第83章 白玉京(三)(第3/5页)

海风停息下来,乌云也停止翻涌。

不远处的山崖后,法阵围成的圆弧外侧,突然出现一抹小小的身影,只有成人的膝盖高,是个黄口孺子。

六七岁的孩子,独自避过所有人的注意,偷偷跑到了这里,像一头幼鹿误入围猎的阵地。

他手里握着一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剑,剑锋坑洼斑驳,血迹斑斑,剑主约莫已经在鏖战身亡,才让他捡了漏。

他握剑的姿势很不娴熟,像在投射长矛,可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上,尽是决绝与仇恨。

小孩努力伸长手臂,朝着人群的最中间,将长剑投射出去,剑划过一道并不亮眼的弧光。

这道弧光无比幽若黯淡,湮没在灰蒙蒙的山雾之间,谁都没有察觉。

但这道弧光却又笔直一线,有着不输于上古仙剑的破竹之势,仿佛地平线上刺眼的旭日光芒,穿破弥漫在半空的云雾,云雾如潮水向四面八方涌去。

它继续往前,擦过半山腰嶙峋的石头,山石溅射出一片昏黄的火花。

紧接着擦过法阵外圈的符箓,符纸丝毫未损,只歪斜一个小小角度。

继而又擦过内圈的剑光,与这一把把名剑相比,这弯可怜的弧光好似明月旁的星辰,无敢与之争辉。

最后它擦过屏息凝神的人群,擦过他们身上死气沉沉的衣物与发丝,像暮夏傍晚的一缕微风,只能带来些许凉意,却无法让人感到刺痛与敌意。

所以谁都没有注意到它。

于是这道能轻易被人掐灭在掌心的弧光,如一条灵活游窜的长蛇,经过千山万水的长途跋涉,耗尽最后一口气,终于找到了它的目标。剑光在半空震颤不止,仿佛意识到将要完成自己毕生夙愿,像初次临战的将士,有着对一雪前仇的渴望和对功败垂成的恐惧。

短暂的蓄势后,剑光笔直地刺穿人群中间白衣少年的后背,穿透他置于衣襟前、紧握着华胜与画纸的手,像绣娘手中纤细银白的绣花针刺穿柔软的布匹,针尖凭空绽放出一朵玲珑血红的花,烙刻在他手背上。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倒退一步,表情甚至还沉浸在上一刻的回忆里,像被石子骤然打碎的糖罐,那尖锐的断面上还残存着蜜糖。

严阵以待的剑宗弟子瞠目结舌,立刻有人跑过去,将躲在山崖后的孩子拎出来,迅速带他远离法阵,生怕他遭受殃及。

“你不要命了!你个小屁孩跑来这里干什么?!”

剑宗弟子气得差点当场晕过去,他已经有些草木皆兵,甚至开始怀疑这冲动的一剑会不会触动法阵的机关,让他们所有人都阵亡在这里。那是无比绝望的局面,如果所有的精锐都死在东域,谁来阻止崔嵬山和灵脉的崩塌?!

“我是来报仇的!”孩子满脸血痕泪迹,拼命挣扎:“我爹娘为了救我被压在山下!我是来替他们报仇的!”

那弟子觉得他有些面熟,终于认出来,这是姜别寒先前在崔嵬山救下的孩子。

他有些指责不下去,拎着孩子将他扔在石头后面:“躲好了!别乱跑!”也许觉得恐吓力度不够,他扬手一指:“再乱跑就把你交给你的仇人!”

剑宗弟子心里不免无比失望,他在默默祈祷着,如果方才这道剑光再强势一些便好了。那一剑根本不痛不痒,造不成任何威胁,如果再强势一些……

剑宗弟子目光忽地凝滞住了。

隔着数步之远,他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少年身上紊乱的气机,像一尊脆弱的水晶,表面看着光洁平整,内里密密麻麻皆是裂痕,用手指轻轻一碰,就能让它碎为齑粉。

恰是这不痛不痒的一剑,让他连站立都十分困难。

剑宗弟子在原地呆立半晌,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

他们上当了。

什么陷阱,什么法阵,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他的的确确是孤立无援的境地!装得这么从容不迫,已经被剑阵和符阵摧残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恐怕等他出了包围圈,已经是任人刀俎的境地。

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他们还真信了,还被骗了这么久,差点放他直接逃了!

“杀下去!”他当机立断。

剑阵与符阵一同升腾至半空,仿佛漫天正在燃烧的猩红流星,空气被灼烧得热浪滚滚,海雾被蒸发殆尽。

一条诡秘莫测的长阶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视野中,长阶连接着玉龙台和白浪海。

玉龙台被建在整座东域的最高处,与日月并肩,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怒浪,白浪海的海面总是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雾,这条漫漫长阶便淹没在茫茫海雾中。

只差一步,少年就能踏下长阶,走进这片簇涌的海雾中,回到海底的朝暮洞天。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他没有出生在白玉京,也没有见过白玉京那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出尘风采,所以他的归宿只能是深埋在大海深处的朝暮洞天。

但已经没有人会走下长阶了。

长剑俯冲时发出蜂鸣般尖锐刺耳的声音,流星雨般的剑光笼罩在头顶,裹挟着烙铁般通红的符文贯穿他的身体。

血珠依附在残留的轻盈雾气上,于是众人周身都弥漫着一片血雾,仿佛无数精灵在飞舞。栏杆上依次排开的上古神兽都被喷溅到血迹,腾云驾雾的玉龙染得血红,它们在这里矗立了上百年,眼珠被风霜侵蚀得黯淡无神,直勾勾地望着森然的海平线,好似在冷淡地旁观一个家族的兴亡。

猩红的流星雨不绝如缕,带着长久压抑的愤怒与仇怨,有些贯穿他躯体,有些只钉在他身侧,玉龙台的白玉地砖上很快漫开一片汪洋般的血迹。

结束了吗?

寂静中传出一道警觉的声音:“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

众人一拥而上,将少年攥紧的右手掰开,他五指好似已经嵌进手心,怎么也掰不开。

“僵硬了么?”

“不、不对……”回答的人颤声道:“是还没死透……”

他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身下汪洋般的血河仿佛抽干他半数灵魂,他便用剩下的半个灵魂,和仅存的一点意识,攥紧了右手。

剑光又齐齐对准地面,在第二波流星雨坠落之前,半空忽然又有一道剑光疾驰而至。

“都给我住手!”

歪歪斜斜的剑光上踉跄着走下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姜别寒手里的剑刃支撑不了强烈的剑气和沉重的山脉,终于在最后一次支撑起崔嵬山后暴裂。他如今手无寸兵,只能用血肉之躯挡在同门师兄弟面前。

“你们剑修,难道是从背后杀人的吗?!”

剑修之间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敌人的背后出现伤痕,那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乘人之危痛下杀手,在平常看来,是为他们唾弃的卑鄙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