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课 童年的歌声

余秋雨:每当我在世界各地一个个伟大的废墟间看到文明陨灭的证据时,总是感到非常震撼。只要看到一次就能震撼一次,看到十次就能震撼十次,震撼的力度一点儿也不会减弱。看得多了,也就慢慢形成一个结论,那就是:每一种文明都有可能突然面临灭亡,而这种灭亡是正常的,不灭亡才是偶然的。

灭亡有多种等级。土地的失去、庙宇的毁坏,还不是最高等级的灭亡。最高等级的灭亡是记忆的消失,而记忆消失的最直接原因,是文字的灭亡。

可以设想一下,当侵略者进入一个国家,废除了这个国家的文字,类似祭司这样能够读懂文字的人很快也被遣散,随着他们的老去,关于这个民族的历史记载就再也没人能读懂。于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一种文明,就此失去了“身份证”,成了一种不知道自己父母亲和子女在哪里的文明,这个人群的文化记忆也就从此消失了。

世界上如此多的古文明都灭亡了。有的遗迹还在,传承没有了;有的连遗迹也不多了,只剩下传说;有的连传说也没有了,失去了最终的记忆。这种情景既让人感到苍凉,又让人产生达观。天下匆匆,能留在历史上的事情是不多的,而且它们也未必是最重要的。因此,就产生了佛家和老庄对于历史的不在乎,甚至对于记忆的不在乎。

中华文明是特例中的特例。人类最早的四大古文明中只有它没有中断,不仅遗迹处处,而且传承显豁,甚至构成了一个庞大的记忆系统,连很多琐碎的细节也在被后代长时间折腾。

大家知道,太琐碎的记忆,很容易导致记忆的失去。而且,我们的很多记忆往往是宫廷化、征战化的,与我们最看重的文化记忆有很大距离。因此,我们这次为时一年的讨论型课程,一开头就要设立一个问题: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对于自己的文化记忆,最好从哪里开始呢?

王牧笛:我认为应该从先秦的诸子百家开始。整个中华文化正是在诸子百家的背景下得以展开的,而且,诸子百家的记忆比神话传说要真实可信;也有人认为中国的文化记忆应该起源于秦汉,因为中国真正延续到现在的一种文化体系,不论是正统还是道统都是以秦汉作为基本的规制。

万小龙:我觉得应该从新石器时代开始。最初的文化记忆大多来自于物质,来自于生产生活,无论是半坡还是河姆渡,物质文明提供了记忆的可能,否则记忆怎么可能流传?

王安安:我倒觉得,“文化”记忆并不一定要以物质为依据。早在那之前,我们的远古时代就流传着许许多多美丽的神话传说,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它们才应该是文化记忆的开端。

余秋雨:文化问题往往没有简单的是非。作为中华文明的子民有这样一种奢侈感:从不同的记忆起点出发,都会延续到我们脚下。能够讲这句话的民族,在当今世界已经不多了。

把神话作为记忆的起点,我赞成王安安同学的这个想法。其实,神话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后世记忆而产生的。如果给“神话”这个词更多的诗化定位,那么,那些主干性的神话故事就是西方的文化人类学家所说的“原型”,它们作为“集体无意识”的审美形态,已经成为我们记忆的基础,已经融入我们的血液、渗入我们的文化DNA。

但是,这是现代文化人类学和艺术哲学才能阐释的高度。我们国家的神话研究大多还没有抵达这个境界,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专门谈论一下这个问题。话说回来,对于我国多数传统型学者来说,神话只是一种浪漫的传说,缺少历史说服力。因此,大家都期待着切实的证据。他们希望,中华民族的记忆应该依凭着实实在在的生态资料和精神资料。刚才万小龙所说的新石器时代,是指生态资料;而王牧笛所说的诸子百家,是指精神资料。

那么我们也只能把安安设定的神话起点暂时搁置一下了,来看看多数文化学者心目中的文化记忆。

但是,文化记忆的获得,并不像万小龙和王牧笛设想的那么按部就班。它往往由一种发现激活全盘,就像在欧洲,维纳斯、拉奥孔雕像的发现,庞贝古城的出土,激活了人们的遥远记忆。记忆不是一个严整的课本,而是一个地下室的豁口。记忆不是一种悠悠缅怀,而是一种突然刺激。

我想在这里讲一段往事,说明一种文化记忆的被唤醒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事情。

中华文明也曾经面临过差一点灭亡的时刻,最严重的一次距离现在并不遥远——十九世纪晚期。也许有很多学者听到这种说法会不同意,心想:当时还有那么多懂文言文的人,还有那么多热血的知识分子,中华文明怎么可能灭亡?但多少热血也没用,多少古文化也没用,当装水的盘子被敲碎了,水就会慢慢地漏光。当时的政局、当时的国土、当时的民心就像盘子一样出现了很大的裂缝,盘子里的文明之水眼看一点点地漏光。中国在与西方交手的过程中居然浑身散架,这几乎使每一个国民都大吃一惊。我们怎么会败得这么彻底,这么狼狈?一次次炮火、一次次流血、一次次惊人的结局、一次次屈辱的条约,中国似乎变得处处不如人。虽然中间也有很多英雄故事,但无法挽救整体上的江河日下。一开始是撕肝裂胆的痛苦,后来很快因为不断的失望而到了麻木的程度。

1900年,八国联军要攻进北京了。朝廷完全没有办法,这个国家只能靠乡间的巫术和蛮力来与西方文明周旋。而这些巫术与蛮力并不能代表中华文明的真正力量,所以在寒冷、肮脏、混乱的北京、天津等地的街道胡同里,发生了一场场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追逐、打斗与围攻。由于民族感情的原因,对于这场混乱的评价,到现在还存有分歧,但是这场混乱的后果却可以想象:民族将不可收拾,文化将支离破碎。当时世界上很多人都得出了结论:中国没救了,中华文化没救了,它很可能像过去已经消亡的那些文化一样,夹带着高贵的怨气飘荡在云中,再也没有未来。

十九世纪末,在中华文明快要灭亡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信号:1899年的秋天,在北京有一个人,他发现了甲骨文。这次发现,重新唤起了中国人关于自己民族的文化记忆。

这个人叫王懿荣,山东福山人,时任国子监祭酒,是当时国家最高学府的掌门人。他生病了,于是家人到北京菜市口的一个药店里买药,在送来的药包里,他发现了一种叫做“龙骨”的药料上面有字。所谓“龙骨”,其实也就是古代的乌龟壳和动物的骨头。王懿荣是一位研究中国古代钟鼎文的金石学家,对这些文字非常敏感,于是他把:北京中药店里的这种甲骨都收集了起来,有一千多块。他觉得这应该是非常遥远的古人占卜用的一种记录,这里有祖先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