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课 生活在别处

余秋雨:借着屈原,我们还要继续讨论大家为什么喜欢为文化贴政治标签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为什么那么感兴趣?因为即使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也一直盘旋着政治标签的浓重阴影。记得我在上海戏剧学院当院长的时候曾经主持过不少追悼会,发现一些艺术家去世后,为他们写的悼词里只说政治待遇,做过什么代表、什么委员,做过副系主任,可能又做过退休职工管理小组的副组长……至于他们在艺术上不同于别人的成就和突破,却没有出现在悼词里。我曾试图改变这种状况,但是这已成了一种习惯,很难改。我们学院改了,其他单位仍然如此。不信大家可以翻翻某些新出的大型辞书,里边写到当代艺术家、科学家的生平,也都以政治名号、行政职务为主,几乎不会评述他们的专业成就。同样,一个作家的等级,也很自然地根据他是政协委员、还是政协常委来定了,完全不在乎他到底写过什么。每次想到这种情况我都会自我嘲笑:像我这样一个辞光了一切职务,又不愿担任任何一个级别代表、委员的人,百年之后的悼词,大概只剩下性别和生卒年月了。

中国几千年的专制集权,积淀成了一种“官本位”的文化思维。这种思维,蔓延在官场已经让人感到厌恶,而渗透到了文化学术领域,则不能不让人感到恐惧了。然而,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文化学术领域对此格外起劲,甚至超过官场。

根据“官本位”的文化思维,屈原失去楚怀王的宠信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剧。你们如果到图书馆去翻阅一下屈原研究论文,包括一部部《中国文学史》中写到屈原的部分,都会发现当代竟有那么多学者一直在大声地惋叹屈原没有做高官,而且不怕重复地一再惋叹。似乎如果屈原做了楚怀王身边最忙碌的宠臣,忙碌到没有时间写诗作文,他们才会满意。

这种惋叹,他们并不仅仅对屈原。对于屈原之后的魏晋名士、唐宋文杰,他们都会惋叹,惋叹这些古人官场失意、仕途不畅。这实在是中国文化学术思维中最为奇怪的事情。他们好像一直要等到李白做了宰相、苏东坡做了元帅、李清照做了武则天才不会惋叹,一直等到《中国文学史》全部并人《中国政治史》才不会留有遗憾。

当政治话语凌驾于文化话语,文化坐标就会乱成一团。在我自己的经历中,曾经一再目睹过由于政治凌驾而产生的文化混乱。例如,在“文革”中,把作家分成“革命作家”和“不革命作家”,在“革命作家”中,又分成“去了延安的作家”和“没有去延安的作家”。这么层层叠叠分下来,文学本身的等级就错乱了。有趣的是,等到“文革”一结束,十年间发生的一切文化现象又以新的政治坐标来划分了,哪怕是编教材、编辞典、演杂技都被判定为“四人帮阴谋”,连“文革”中出土的地下文物,如河姆渡、兵马俑、马王堆、妇好墓,直到今天都没有人敢说这是什么时候出土的,因为一说似乎是证明那十年对于古代文物不完全是彻底破坏。这就是说,那些两千年前的俑人、女尸,都犯了现代的政治错误。这个思维,直到你们老师一代,都还比较顽固。

我真希望从你们这一代开始能够摆脱这种长久的魔影,让文化开始按照自己的逻辑自立。这也是我花那么长时间开设这门课程,并在屈原上停留那么久的原因之一。

好,那就让我们重新回到屈原吧。我很想听听你们对一个问题的看法:屈原的人生境遇如何造就了他的文化人格?请注意,重点是文化人格。

王安安:在政治坐标系里屈原一路下跌,可是在文化坐标系里他却是一路上扬,所以如果说对屈原的放逐、流浪的苦难,我觉得不该选择“惋惜”,而应该是“庆幸”——当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一种站在宏观文明视野中的理解。我们庆幸这个苦难降临到他身上,就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正因为有了这段苦难,屈原才走向了边缘,走向了自己,走向了心灵,创造出那么多瑰丽的诗篇,以至于很多年后,李白感叹说:“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余秋雨:这就是那首我所喜欢的《江上吟》。李白毕竟是李白,他一语道破了文化价值的伟大和永恒,又一眼看破了政治得失的虚空和易逝。

王安安:我不惋惜他的遭遇,但我惋惜他十分孤独和窘迫的流放生态。我不希望他做官,却希望他能在一个比较从容的环境里多写点诗。

丛治辰:我倒不这么认为。诗人的生活不能过于从容和安逸,因为这会磨损他的生命力度。诗人跟散文家、小说家不一样,诗人的作品是跟生命高度统一的,不像小说家的创作那样可以虚构。有人批评中国当代诗歌缺乏力度,为什么?就是因为很多诗人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他的生命状态跟他写诗的状态分裂了。屈原最后的自沉,他所练就的对生命的体验,和他的作品最后达到的力度、高度是一体的。

万小龙:我想起自杀的诗人海子,他说他的一生有三种受难:流浪、爱情、生存;他的一生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丛治辰:前一阵子非常流行一句话:“生活在别处。”我还专门考证过:歌德说过,海德格尔说过,法国诗人兰波说过,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也说过。我想可能屈原的真实生活很悲惨,但他的精神生活在别处。

余秋雨:“生活在别处”,这种说法极为精辟,谢谢你在我们谈话的关键部位及时提出,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视角。

“生活在别处”,是指用主动的分裂方法获得一种精神释放。但是,这种精神释放不像我们寻常理解的那样批判什么、冲破什么、排除什么、征服什么,而是从整体上把自己抽离出来,放逐到陌生之地,面对另一个世界。这等于造就另一个天地,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与原来的自我距离很远,有可能产生冲突,却很少有可能和解。只有真正的大诗人、大作家、大学者才有这样的特殊心理结构。

我认为,屈原的《离骚》,在标题上就包含着“生活在别处”的意思。他的离别,是一种精神离别,因此也是一种精神开拓。

丛治辰:秋雨老师,可不可以这么说:选择分裂肯定要比选择平衡痛苦一些?

余秋雨:从深刻的意义上说,平衡的痛苦更难以忍受。如果他渐渐适应了,那也就由平衡走向平庸了。在我的印象中,生性温和、一生好运的歌德是一直在追求平衡的,他在魏玛做了大半辈子的高官,又在写《浮士德》,几乎没有遇到过麻烦,应该说是很平衡的了。但是,他越来越感到平庸的痛苦,后来席勒的出现挽救了他,每天只跟他谈艺术问题,不谈政务。席勒需要歌德的帮助,但在精神上反过来帮助了歌德,抗拒了他已经出现的平庸。屈原是以一种干脆利落的方式陷入了灾难,因此先是被动,后是主动地选择了分裂。选择了分裂,也就是选择了山河断裂式的壮美,选择了悬崖峭壁式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