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课 一种文化的制高点(第2/2页)

这六匹战马的浮雕,在当时已成为一种进入全民常识的“社会公共图像”。唐代的气韵,由此可见一斑。

这六匹战马的浮雕,现在有四匹收藏在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另外两匹则流落到了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我由于太喜欢了,这几年正与陕西的朋友一起,想说服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找个什么合适的地方让六匹联展在一起。但他们知道自己“收藏”得不够道德,怕中国民众不愿还回去,不敢拿出来。

一个敢于用几匹战马概括历史的朝代,一定是轻松而幽默的,一定是更愿意以愉快的表情来代替刻板言语的。因此,唐代没有朝廷颁布的“主流意识形态”,更不提倡“国学”之类。这就像,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不会把主题思想印在封面上;或者,像你们这样一批优秀的北大学子,也不会把某句共同的格言,一起写在额头上。

一个时代与一本书、一个人一样,把什么写在封面上、额头上,那一定是犯病了。人家会问:“你没事吧?”口号,往往是大家做不到,才发出的一种焦急呼吁。我们在历史上经常听到“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这个口号并不证明中国人历来不打中国人,恰恰相反,倒是证明了中国人老打中国人。因此,过于强调某个理念、某种学说,都只能说明大事已经不妙。唐代信心满满,既没有这种危机感,也不会产生种种文化药方。

在唐代,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信仰,也可以改变自己的信仰。大家尊重各种思想,却又不迷信它们,在任何情况下保存着自己的独立和自由。

李白比较接近道家,也受过儒学的深刻影响,否则他不可能有那么多建功立业的理想。但是他出口就是这样:“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么一种态度,放到今天,可能在网络上就被人家骂死了,但在唐代却很正常。大家都觉得特别接近儒的杜甫,也可以对自己早期学习的儒学产生一些怀疑。比如杜甫有这样的诗句:“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生”……杜甫说了这么多调侃的话,并不是说他把儒学丢掉了。从他的诗歌当中,可以看出他有儒学的君子精神,但他不是一个恭敬、虔诚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宣讲者。白居易就更不要说了,他对儒学曾经投入很深,到了晚年却更接近于佛教。王维也是如此。

不仅诗人如此,甚至连皇帝也如此。唐太宗更接近于道家,但当他听说玄奘从印度取经回来的时候,就非常兴奋。玄奘当初其实是违反了边疆管制法令出去的,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就是偷渡。玄奘回来后,在半路上给唐太宗写了一封信,请求处治。

但是唐太宗真诚地欢迎他,称他为“师”,两次邀请他还俗做官。遭到玄奘拒绝后,唐太宗还为玄奘安排了很好的翻译场所。

就这么一来二去,唐代使中国文化更丰富、更完整了。我们不少学者太喜欢把文化提纯,其实,提纯后的文化一定是衰弱的。唐代的中国文化,因不提纯而强大。

唐代的文化话题太多,我们不妨在制高点上多逗留一阵,因此下次还是延续对唐代的讨论。我已经想好下次讨论的题目:盛唐是一种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