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课 精雅大汇集(第2/2页)

我想我们还是用对付唐诗的老办法,请大家从宏观回到微观,谈谈在自己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宋词。

刘璇:我喜欢秦观的《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抒写了忠贞不渝的爱情,字字珠玑。还有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尤其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让人回味无穷。

王牧笛:还有《声声慢》啊,梁启超评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时说,那种茕独?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的。

王安安:我喜欢苏东坡,觉得他的魅力就在于突然间的柔情。比如《江城子》里“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后,突然有一个明快的“小轩窗,正梳妆”。像“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也是传诵千古的名句。苏东坡不仅有这些情感丰富的作品,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更有人生的豪迈:“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欧阳霄:我对陆游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两句较短的词“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一读这八个字,那种悲愤、无奈,收复失土无望的绝望心情就能感同身受,非常有感染力。

吕帆:我更喜欢辛弃疾,他既有抑郁的气质,“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也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恣意。

余秋雨:秦观当然不错,但谁让你们一口气排出了苏东坡、陆游、辛弃疾,这可把秦观给比下去了。这几位,再加一个李清照,已经齐齐地把词的制高点占领了。

对我来说,“大宋”之“大”,一半来自宋词里的眼界和气象。我一直认为,如果说古诗容易束缚现代人的思想,那么,这个毛病在宋词里是找不到的。我更鼓励年轻人多背诵一点宋词,甚至超过唐诗。原因是,宋词的长短句式更能体现中华语文的音乐节奏,收纵张弛别有千秋。

从人格特征而言,宋代词人有豪放派和婉约派之分,但不管哪一派,他们都有可爱的剑侠之气。对于他们,我在后面还会提到。

宋代另一项辉煌的文化成果,就是书画。

在这里,我想展示一些比较著名的宋画。比如请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马远的《踏歌图》,李公麟的《五马图》,以及前面说到过的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这个《清明上河图》前些年在上海展出的时候得排两个小时的队才能买到票。买票队伍里有几个癌症老人,大家说你们不要排了,到前面去吧。他们说不,面对《清明上河图》,必须站两个小时。这事让我很感动。还有梁楷的《太白行吟图》,你看这幅人物画笔墨那么简单、省俭、奔放,却充满了浪漫气息,想不出还有更好的笔法能够描绘李白。赵佶的《芙蓉锦鸡图》,还有他的另外一些画也不错。

宋代的书法艺术,一般概括为“苏、黄、米、蔡”四人,也就是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蔡襄。但现在有不少人认为蔡应该是蔡京,当时只是因为他政治名声太坏,才调了包。这四个人,书法技术最高的是米芾,但就整体格调而言,还是应该首推苏东坡。《黄州寒食帖》便是最好的证明。读一般的优秀书法是可以淡化内容的,但面对苏东坡的书法就不行,非要品味他笔墨间的情致、声调不可,一品味,那种身处困厄中的文化灵魂又立即将你笼罩。这是黄庭坚、米芾、蔡襄他们所做不到的了。

由此我联想到一个比喻。我们一般看时装表演,当然会注意模特儿,但着眼点还在于服装。但是,也有个别世界级模特儿实在太杰出了,她的体态、神态、步态传达出一种强大的生命状态,使人们不能不把注意力的重心从服装本身移开。如果说,其他书法家的书法像那些模特儿身上的服装,那么,苏东坡则是那种极少数让人神魂颠倒的模特儿,他的生命状态已经把外部形式牢牢控制住了。

宋代的那么多作品加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典雅。

典雅两个字放在很多地方都合适,但要把它作为一个时代的概括并趋于极致,只能是宋代文化。

但是,就像所有的典雅都带有脆弱性一样,宋代的典雅也是脆弱的。边关吃紧,政权危殆,文人从政,力不从心……但我想,在脆弱的大环境中保持典雅,这才是典雅这个词汇真正的魅力所在。在美学上我们如果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就会进入典雅的本性,那是秋暮凉凉下所固守的那一脉很容易破碎的品质。

我曾经在西班牙看到过一座宫殿,建造之时,周围已经被敌军包围了两百年,周边所有的城池都已经被攻克。它只是一座孤城,或者明天灭亡,或者明年灭亡,或者再过十年灭亡,但灭亡是肯定的。所以该城的居民干脆选择做艺术家,就像临死前对自己做最后的化妆。那个典雅是无与伦比的,因为那是一种不依赖实力,不追求喝彩,不期待轰动的典雅。真正的典雅应该是这样的,这是美学上完全超越实利、超越反应的一个范畴,一种失去前途的精雕细刻,结果,反而雕镂出了一种纯粹的美学前途。我在《行者无疆》一书中把这种美学现象说成是“死前细妆”,可能太悲凉了一点,那就可以加上我在《霜冷长河》中提出的一个概念:绝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