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

我的大河

终于要进入伊拉克了。

很多让人惊慌的劝说这几天不绝于耳,在安曼遇到的一切人,不管是中国人、约旦人还是别的国家的人都反对我们进去。中华餐厅的蒯老先生更是出现了恳求的声调:“要做文化考察,能不能局势好一点再过去,啊?”

我们横下一条心,即使遇到再恼火的事情也不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设想着打开每一个箱子,撕破每一个包装,任何物件都被反复搓捏,任何细节都被反复盘问的情景。心想,这是我们自己找来的,忍一忍、熬一熬,始终微笑以对,大概没有过不去的事。

但是没有想到,我们遭遇远远超过一切预计——暂且按下不表吧,我写的这个日记在海内外很多报纸同步发表,不能由于我笔下不小心给全队这些天的活动带来麻烦,我想广大读者是能理解的。

在边防站的铁丝网前,我实在看不懂眼下发生的一切,只能抬起头来看天。今天早晨我们四时出发,在约旦境内看到太阳从沙海里升起,看着它渐渐辉耀于头顶,又在我们的百无聊赖中移向西边,终于,在满天凄艳的血红中沉落于沙漠。就在这一刻,我怦然心动,觉得这凄艳的血红,一定是这片土地最稳固的遗留。

一次次辉煌和一次次败落,都有这个背景,都有像我一般的荒漠伫立者。他们眼中看到的,是晚霞中的万千金顶,还是夕阳下的尸横遍野?

我今天没有看到这一些,只看到在肮脏和琐碎中,不把时间当时间,不把尊严当尊严。想想也是,这片最古老的土地,对于人间尊卑,早已疲钝得不值一谈。

直到黑夜,才勉强同意进关。这时,我们面临的是六百公里的沙漠,唯一的一条公路就是国际间非常著名的“死亡公路”。不知有多少可怕的车祸在这条公路上发生,不止一国的大使在这里丧命。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饿着肚子拼命赶路。

沿途除了一个加油站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却听说劫匪经常在这一带出没。路上有一辆神秘的小车紧随我们的车队,我们快它也快,我们慢它也慢,我们故意停在一边让它超车它又不超,这在此地实在算是一个险情,不管是警是匪都十分麻烦。但是不知为什么它始终没有任何行动,车队终于在凌晨赶到了巴格达。

这是一个有着宽阔街道的破旧城市。路上没有人,亮着惨白的路灯,却没有从屋子窗口泛出的灯光。也许是因为我们到得太晚,或太早。

就在这种沉寂中,眼前出现了一条灰亮的大河。

自从我们告别尼罗河之后,再也没有见到如此平静又充沛的大河。底格里斯河!我们终于醒悟,一切小学地理课本的开头都是它,全人类文明的母亲河。我轻轻叫一声:您早,我的大河!

我们走那么远的路,都在寻找。在西方文明的摇篮希腊,我们看到了希腊受埃及滋养的明显证据,为此,还特地到了滋养的中转地克里特岛。然后我们追根溯源来到埃及,但在一次次惊叹后也越来越明白,埃及不是起点,滋养埃及的是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文明。美索不达米亚的含义,就是两河平原。考古学者们一次次发现,对埃及的古代语言追索越早,就越接近于两河文明。两河,从公元前一千年再往前推,至少有三千年左右的时间,一直是早期人类文明的一个重心。而且,是重心中的重心。

两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几乎大半个世界都接受过它们的文明浸润。因此,各种语言都无数遍地重复着这两个并不太好读的名字。我现在终于看到了,在一个死寂的凌晨,在一种难以言表的彻骨疲惫中,在完全不知明天遭遇的惶恐里。但是,一旦看到,一切都变了。谢谢您,我的大河。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九日,伊拉克巴格达,夜宿Dar Al-Salam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