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卜殷墟(第3/4页)

在罗振玉之前,无论是王懿荣还是刘鹗,都不知道甲骨文出土的准确地点。他们被一些试图垄断甲骨买卖的古董商骗了,以为是在河南的汤阴,或卫辉。罗振玉深知现场勘察的重要,他的女婿,也就是刘鹗的儿子刘大坤曾到汤阴一带寻找过,没有找到。因此,这个问题一直挂在罗振玉心上。终于,一九〇八年,一位姓范的古董商人酒后失言,使罗振玉得知了一个重要的地名:河南安阳城西北五里处,洹河边的一个村落,叫小屯。

洹河边?罗振玉似有所悟。他派弟弟和其他亲友到小屯去看一看,这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是很不容易走下来的路程。到了以后一看,实在令人吃惊。

当地村民知道甲骨能卖大钱,几十家村民都在发疯般地大掘大挖。一家之内的兄弟老幼也各挖各的,互不通气;等到古董商一来,大伙成筐成箩地抬来,一片喧闹。为了争夺甲骨,村民之间还常常发生械斗。连村里的小孩子也知道在大人已经捡拾过的泥土堆里去翻找,他们拿出来的甲骨虽然大多是破碎的,却也有上好的佳品。罗振玉的弟弟一天之内就可以收购到一千多片。

罗振玉从弟弟那里拿到了收购来的一万多片甲骨,大喜过望,因为准确的出土地点找到了,又得到了这么多可供进一步研究的宝贝。但是,他又真正地紧张起来。

一个最简单的推理是:村民们的大掘大挖虽然比以前把甲骨当做药材被磨成粉末好,至少把甲骨文留存于世间了,但是,为什么在小屯村会埋藏这么多甲骨呢?刘鹗已经判断甲骨文应该是“殷人刀笔文字”,那么,小屯会不会是殷代的某个都城?

如果是,那么,村民们的大掘大挖必定是严重地破坏了一个遗址。

这是最简单的推理,连普通学者也能想出。罗振玉不是普通学者,他从小屯村紧靠洹河的地理位置,立即联想到《史记》所说的“洹水南殷虚上”,以及唐人《史记正义》所说的“相州安阳本盘庚所都,即北冢殷虚”。

他凭着到手的大量甲骨进行仔细研究,很快得出结论,小屯就是商代晚期最稳定、最长久的都城遗址殷墟所在,而甲骨卜辞就是殷王室之物。

为什么殷墟的被确定如此重要?因为这不仅是从汉代以来一直被提起的“殷墟”这个顶级历史地名的被确定,而且是伟大而朦胧的商代史迹的被确定。从此,一直像神话般缥缈,因而一直被史学界“疑古派”频频摇头的夏、商、周三代,开始从传说走向信史。

这是必须亲自抵达的。一九一五年三月,罗振玉终于亲自来到了安阳小屯村。早上到的安阳,先入住一家叫“人和昌栈”的旅馆,吃了早饭就雇了一辆车到小屯。他一身马褂,戴着圆框眼镜,显得有点疲倦,这年他四十九岁。这是中国高层学者首次出现在殷墟现场。

文化史上有一些看似寻常的脚步会被时间记得,罗振玉那天来到殷墟的脚步就是这样。这可能是中国近代考古学的起点。中国传统学者那种皓首穷经、咬文嚼字或泛泛游观、微言大义的集体形象出现了关键的突破。

小屯的尘土杂草间踏出了一条路,在古代金石学的基础上,田野考察、现场勘探、废墟释疑、实证立言的时代开始了。

二十世纪前期的中国,出现了最不可思议的三层图像:现实社会被糟践得越来越混乱,古代文化被发掘得越来越辉煌,文化学者被淬炼得越来越通博。罗振玉已经够厉害的了,不久他身边又站起来一位更杰出的学者王国维。

王国维比罗振玉小十一岁,在青年时代就受到罗振玉的不少帮助,两人关系密切。相比之下,罗振玉对甲骨文的研究还偏重于文字释读,而到了王国维,则以甲骨文为工具来研究殷代历史了。

一九一七年,王国维发表了《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证实了从来没有被证实过的《史记·殷本纪》所记的殷代世系,同时又指出了其中一些错讹。此外,他还根据甲骨文研究了殷代的典章制度。

王国维的研究,体现了到他为止甲骨文研究的最高峰。

王国维是二十世纪前期最有学问又最具创见的中国学者,除了甲骨文外他还在流沙坠简、敦煌学、魏石经、金文、蒙古史、元史、戏曲史等广阔领域作出过开天辟地般的贡献。他对甲骨文研究的介入,标志着中国最高文化良知的郑重选择。而且由于他,中国新史学从一片片甲骨中奠基了。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国维还是延续了甲骨文大师们难逃的悲惨命运,也走上了自杀之途。难道,甲骨文石破天惊般出土所夹带起来的杀伐之气还没有消散?

王国维之死,不如王懿荣慷慨殉国那么壮烈,也没有刘鹗猝死新疆那么窝囊。他的死因一直不明不白,历来颇多评说。我想,根本原因是,他负载了太重的历史文化,又面对着太陌生的时局变化。两种力量发生撞击,他正好夹在中间。这里边,甲骨文并不是把他推向死亡的直接原因,却一定在压垮他的过程中增添过重量。

这种不可承受之重,其实也压垮了另一位甲骨文大师罗振玉。罗振玉并没有自杀,却以清朝遗民的心理谋求复辟,后来还在伪满洲国任职,变成了另一种精神自戕。

甲骨文中有一种“贞人”,是商代主持占卜的史官。我觉得王懿荣、刘鹗、罗振玉、王国维等学者都可以看成是现代“贞人”,他们寻找,他们记录,他们破读,他们“占卜”。只不过,他们的职业过于特殊,他们的命运过于蹊跷。

在王国维自杀的第二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也许,是王国维的在天之灵在偿还夙愿?一九二八年,刚刚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派王国维的学生董作宾前往殷墟调查,发现那里的文物并没有挖完,那里的古迹急需要保护。于是研究院决定,以国家学术机构的力量科学地发掘殷墟遗址。院长蔡元培还致函驻守河南的将军冯玉祥,派军人驻守小屯。

从此开始,研究院对殷墟遗地连续进行了十五次大规模的科学发掘工作。董作宾,以及后来加入的具有国际学术水准的李济、梁思永等专家合力组织,使所有的发掘都保持着明确的坑位记录,并对甲骨周边的遗迹、文化层和多种器物进行系统勘察,极大地提高了殷墟发掘的学术价值。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二日在第十三次发掘时发现了YH127甲骨窖穴,这是奇迹般的最大收获,因为这里是古代留下的一个皇家档案库。

后来,随着司母戊大方鼎的发现和妇好墓的发掘,商代显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