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母本(第2/4页)

二十岁开始的那次漫游,司马迁到了哪些地方?为了读者方便,我且用现在的地名加以整理排列——

从西安出发,经陕西丹凤,河南南阳,湖北江陵,到湖南长沙,再北行访屈原自沉的汨罗江。

然后,沿湘江南下,到湖南宁远访九庭山。再经沅江,至长江向东,到江西九江,登庐山。再顺长江东行,到浙江绍兴,探禹穴。

由浙江到江苏苏州,看五湖,再渡江到江苏淮阴,访韩信故地。然后北赴山东,到曲阜,恭敬参观孔子遗迹。又到临淄访齐国都城,到邹城访邹泽山,再南行到滕州参观孟尝君封地。

继续南行,到江苏徐州、沛县、丰县,以及安徽宿州,拜访陈胜、吴广起义以及楚汉相争的诸多故地。这些地方收获最大、感受最深,却因为处处贫困,路途不靖,时时受阻,步履维艰。

摆脱困境后,行至河南淮阳,访春申君故地。再到河南开封,访战国时期魏国首都,然后返回长安。

这次漫游,大约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按照当时的交通条件,算是快的。我们可以想象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疾步行走在历史遗迹间的神情。他用青春的体力追赶着祖先的脚步,根本不把任何艰苦放在眼里。尤其在楚汉相争的故地,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却也因为心在古代而兴致勃勃。从后来他的全部著作中可以发现,他在贫瘠的大地上汲取的是万丈豪气、千里雄风。

这是汉武帝的时代,剽悍强壮是整个民族的时尚。这位从一出生就听到了黄河惊涛的青年学者,几乎是以无敌剑客的心态来完成这次文化考察的。从他的速度、步履和兴奋状态,也可推断他对整个中华文化的感悟。

这次漫游之后,他得到了一个很低的官职——郎中,需要侍从汉武帝出巡了。虽然有时只不过为皇帝做做守卫,侍候车驾,但毕竟也算靠近皇帝了,在别人看起来相当光彩。而司马迁高兴的,是可以借着侍从的名义继续出行。后来,朝廷为了安顿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也曾派他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小官出使,他就走得更远了。

因此,我们需要继续排列他的行程。

二十三岁至二十四岁,他侍从汉武帝出巡,到了陕西凤翔,山西夏县、万荣,河南荥阳、洛阳,陕西陇县,甘肃清水,宁夏固原,回陕西淳化甘泉山。

二十五岁,他出使四川、云南等西南少数民族地区。

二十六岁,他刚刚出使西南回来,又侍从汉武帝出巡山东泰山、河北昌黎、河北卢龙、内蒙古五原。二十七岁,又到了山东莱州、河南濮阳。

二十八岁,他升任太史令,侍从汉武帝到陕西凤翔、宁夏固原、河北涿州、河北蔚县、湖南宁远、安徽潜山、湖北黄梅、安徽枞阳、山东胶南,又到泰山。

我在排列司马迁青年时代的这些旅行路线时,一边查阅着古今地名表,一边在地图上画来画去,终于不得不惊叹,他实在是几乎走遍了当时能够抵达的一切地方。那个时期,由于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各地的经济状况和社会面貌都有很大进展,司马迁的一路观感大致不错;当然,也看到了大量他后来在《史记》里严厉批评的各种问题。

这是汉武帝的土地和司马迁的目光相遇,两边都隐含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伟岸。只要是汉武帝的土地,任何智者见了都会振奋,何况是司马迁的目光;只要是司马迁的目光,任何图景都会变得深远辽阔,何况是汉武帝的土地。

司马迁已经开始著述,同时他还忙着掌管和革新天文历法。汉武帝则忙着开拓西北疆土,并不断征战匈奴,整个朝廷都被山呼海啸般的马蹄声所席卷。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司马迁跨进了他的极不吉利的三十七岁,也就是天汉二年,公元前九十九年。

终于要说说那个很不想说的事件了。

别人已经说过很多遍,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说,尽量简短一点。

这是一个在英雄的年代发生的悲惨故事。

匈奴无疑是汉朝最大的威胁,彼此战战和和,难有信任。英气勃勃的汉武帝当政后,对过去一次次让汉家女儿外嫁匈奴来乞和的政策深感屈辱,接连向匈奴出兵而频频获胜,并在战争中让大家看到了杰出的将军卫青和霍去病。匈奴表面上变得驯顺,却又不断制造麻烦。汉武帝怎么能够容忍?便派将军李广利带领大队骑兵征讨匈奴。这时又站出来一位叫李陵的将军,历史名将李广的孙子,他声言只需五千步兵就能战胜匈奴,获得了汉武帝的准许。李陵出战后一次次以少胜多,战果累累,但最后遇到包围,寡不敌众,无奈投降。

汉武帝召集官员讨论此事,大家都落井下石,责斥李陵。问及司马迁时,他认为李陵的战功已经以远超自己兵力所能,他一次次击败了敌人,眼下只是身陷绝境才作出此番选择。凭着他历来的人品操守,相信很快就会回来报效汉廷的。

汉武帝一听就愤怒,认为司马迁不仅为叛将辩护,而且还影射了李广利的主力部队不得力,因此下令处死司马迁。

为什么不能影射李广利的主力部队?因为李广利的妹妹是汉武帝最宠爱的李夫人。李夫人英年早逝,临终前托汉武帝好生照顾哥哥。汉武帝出于对李夫人的思念,也就以极度的敏感保护着李广利。这一切,都是司马迁在回答汉武帝问话时想不到的。

说是处死,但没有立即执行。当时的法律有规定,死刑也还有救,第一种办法是以五十万钱赎身,第二种办法是以腐刑代替死刑。

司马迁家庭贫困,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他官职太低,又得不到权势人物的疏通。以前的朋友们,到这时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着了自己什么。连亲戚们也都装得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一样,谁也不愿意凑钱来救其命。这时候,司马迁只好“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

司马迁在监狱里静静地等了一阵,也像是什么也没有等。他很明白地知道,自己的选择只有两项了:死,或者接受腐刑。

死是最简单、最自然的。在那个弥漫着开疆拓土之势、征战杀伐之气的时代,人们对死亡看得比较随便。司马迁过去侍从汉武帝出巡时,常常看到当时的大官由于没有做好迎驾的准备而自杀,就像懊丧地打一下自己的头一样简单,周围的官员也不以为意,例如当时河东太守和陇西太守都是这样死的。这次李陵投降的消息传来,不久前报告李陵战功的官员也自杀了。据统计,在李陵事件前二十余年,汉武帝所用的五位丞相中,有四位属于非自然死亡。因此,人们都预料司马迁必定会选择痛快一死,而没有想到他会选择腐刑,承受着奇耻大辱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