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闪电(第2/4页)

西市一派异域情调,却又是长安的主调。饭店、酒肆很多,最吸引人的是“胡姬酒肆”,里边的服务员是美艳的中亚和西亚的姑娘。罗马的艺术,拜占庭风格的建筑,希腊的缠枝卷叶忍冬花纹饰,印度的杂技魔术,在街市间林林总总。

波斯帝国的萨桑王朝被大食(即阿拉伯)灭亡后,很多波斯贵族和平民流落长安,而长安又聚集了大量的大食人。我不知道他们相见时是什么眼神,但长安不是战场,我在史料中也没有发现他们互相寻衅打斗的记载。

相比之下,波斯人似乎更会做生意。他们在战场上是输家,在商场上却是赢家。宝石、玛瑙、香料、药品,都是他们在经营。更让他们扬眉吐气的,是紧身的波斯服装风靡长安。汉人的传统服装比较宽大,此刻在长安的姑娘们身上,则已经是低胸、贴身的波斯款式。同时,她们还乐于穿男装上街。这些时髦服饰还年年翻新。

长安街头,外国人多得是。三万多名留学生,仅日本留学生就先后来过一万多名。留学生也能参加科举考试,仅仅在唐代晚期,得中科举的新罗(朝鲜)士子就有五十多名。科举制度实际上是文官选拔制度,因此这些外籍士子也就获得了在中国担任官职的资格。他们确实也有不少留在中国做官。

有一位波斯人被唐王朝派遣到东罗马帝国做大使,名叫“阿罗喊”。当代日本学者羽田亨认为,“阿罗喊”就是Abraham,现在通译“阿伯拉罕”,犹太人里一个常见的名字。因此,极有可能是移居波斯的犹太人。

为了这位阿罗喊,我曾亲自历险到伊朗西部一座不大的城市哈马丹(Hamadan),考察犹太人最早移居波斯的遗迹。我想,人家早就远离家乡做了唐朝的大使衔命远行了,我们还不该把他们祖先的远行史迹稍稍了解一点?

总之,在长安,见到做官的各种“阿罗喊”,见到卖酒的各种胡姬,见到来自世界任何地方从事任何职业的人,都不奇怪。他们居留日久,都成了半个“唐人”,而“唐人”则成了有中国血缘的世界人。

长安向世界敞开自己,世界也就把长安当做了舞台。这两者之间,最关键的因素是主人的心态。

唐代的长安绝不会盛气凌人地把异域民众的到来看成是一种归顺和慑服。恰恰相反,它是各方文明的虔诚崇拜者。它很明白,不是自己“宽容”了别的文明,而是自己离不开别的文明,离开了,就会索然无味、僵硬萎缩。因此,它由衷地学会了欣赏和追随。主人的这种态度,一切外来文明很快就敏感地觉察到了,因此更愿意以长安为家,落地生根。

长安有一份充足的自信,不担心外来文明会把自己淹没。说得更准确一点,它对这个问题连想也没有想过。就像一个美丽的山谷,绝不会防范每天有成群的鸟雀蝴蝶从山外飞来,也不会警惕陌生的野花异草在随风摇曳。

如果警惕了,防范了,它就不再美丽了。

因此,盛唐之盛,首先盛在精神;大唐之大,首先大在心态。

平心而论,唐代的军队并不太强,在边界战争中打过很多败仗。唐代的疆域也不算太大,既比不过它之前的汉代,也比不过之后的元、明、清。因此,如果纯粹从军事、政治的角度来看,唐代有很多可指摘之处。但是,一代代中国人都深深地喜欢上了唐代,远比那些由于穷兵黩武、排外保守而显得强硬的时代更喜欢。这一事实证明,广大民众固然不愿意国家衰落,却也不欣赏那种失去美好精神心态的国力和军力。

民众的“喜欢”,就像我们现在所说的“幸福指数”,除了需要有安全上和经济上的基本保证外,又必须超越这些基本保证,谋求身心自由、个性权利、诗化生存。从这条思路,我们才能更深入地解读唐代。

有的学者罗列唐代的一些弱点,证明人们喜欢它只是出于一种幻想。我觉得这种想法过于简单了。就像我们看人,一个处处强大、无懈可击的人,与一个快乐天真却也常常闪失的人相比,哪个更可爱?

在强大和可爱之间,文化更关注后者。

例如,唐太宗昭陵的六骏浮雕,用六匹战马概括一个王朝诞生的历史,是一种令人敬仰的强大。但是,这些战马的脚步是有具体任务的,当这种任务已经明确,它们自己就进入了浮雕。于是,有另外一些马匹载着另外一些主人出现了。李白写道:

五陵年少金市东,

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

笑入胡姬酒肆中。

对于这番景象,我想,唐太宗和他的战马都不会生气。

几声苍老而欢乐的嘶鸣从远处的唐昭陵传来,五陵年少胯下的银鞍白马竖起了耳朵。一听,跑得更快了。

唐代没有“国家哲学”,这也是它的可爱之处。

好的学者也有一些,例如编撰《五经正义》的孔颖达、对我产生过很深影响的《史通》作者刘知几。孔颖达这个河北衡水人是儒学发展史上无法省略的人物,他不仅把儒学的各种礼法规范结合在一起了,而且借鉴了道家和佛学的一些学理方式,很成格局,受到唐代帝王的支持。本来这很容易构成一种思想统制,但唐代毕竟是唐代,再大的学问、再高的支持,也不能剥夺他人的精神自由。你看,除了孔颖达这样的一代大儒,还有刘知几这样的“自由派”人物。刘知几提出了以“疑古”、“惑经”为主轴的变易论,体现了唐代那种处处追求万象更新、反对盲从古代经典的思想风尚。

儒耶?道耶?佛耶?在唐代尽可自己选择。除了少数帝王一度比较偏激外,在多数情况下,他们对于社会的信仰都很有气量,往往实行“儒、道、佛并举”的方针。

我特别注意到,唐代的帝王在这个问题上大多愿意悉心倾听,甚至还谦虚请教。例如,唐太宗李世民起初并不怎么相信佛教,后来因为多次向玄奘请教,信仰发生很大的变化,多次拽着玄奘的衣襟说:“朕共师相逢晚,不得广兴佛事。”这种学生般的态度,出之于一代雄主,并不容易。

唐太宗亲自为玄奘翻译的《瑜伽师地论》写了序言,这就是大家知道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书法家褚遂良曾书写过这篇序言,而我最喜欢的则是弘福寺的怀仁和尚集晋代王羲之行书所组合镌刻的那个碑帖,应该称之为《集王圣教序》吧,我小的时候学书法,就练过它的拓本。

除了儒、道、佛,长安也给新传入的西域宗教腾出了空间。

例如,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派教会(Nestorian Church),传入中国后被称做景教,在长安的义宁坊就建造了一个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