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有他们

我用双手摩挲中华大地。

有高山,有深谷,有大河,有莽原。但是,为什么手下总有一些黏黏糊糊的感觉?定睛细看,那些地方都显得阴暗朦胧。

中华大地和中华历史本该更加敞亮爽利,本该有更多万人景仰的圣哲、白马凯旋的英雄。然而,谁都看到,事情一直不是这样。原因是,有密密麻麻的一群特殊人物悄悄地掌控了不小的局面。

我们居然常常把他们忽略了,遗忘了。

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杰,也未必是元凶巨恶。他们的社会地位可能极低,也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论,他们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学者。很难说他们是好人坏人,但由于他们的存在,许多鲜明的历史形象渐渐变得瘫软、迷顿、暴躁,许多简单的历史事件一一变得混沌、暧昧、肮脏,许多祥和的人际关系慢慢变得紧张、尴尬、凶险,许多响亮的历史命题逐个变得黯淡、紊乱、荒唐。

他们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们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他们的全部所作所为并没有留下清楚的行为印记,他们绝不想对什么负责,而且确实也无法让他们负责。他们是一团驱之不散又不见痕迹的腐浊之气,他们是一堆飘忽不定的声音和眉眼。

你终于愤怒了,聚集起万钧雷霆准备轰击,没想到这些声音和眉眼也与你在一起愤怒,你突然失去了轰击的对象。你想不予理会,掉过头去,但这股腐浊气却又悠悠然地不绝如缕。

我相信,历史上许多钢铸铁浇般的政治家、军事家最终悲怆辞世的时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确的政敌和对手,而是曾经给过自己很多腻耳的佳言和突变的脸色,最终还说不清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的那些人物。

处于弥留之际的政治家和军事家颤动着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词:“小人……”

——不错,小人。这便是我这篇文章要写的主角。

小人是什么?如果说得清定义,他们也就没有那么可恶了。小人是一种很难定位和把握的存在,约略能说的只是,这个“小”,既不是指年龄,也不是指地位。小人与小人物,是两码事。

在一本书上看到欧洲的一则往事。数百年来一直亲如一家的一个和睦村庄,突然产生了邻里关系的无穷麻烦,本来一见面都要真诚地道一声“早安”的村民们现在都怒目相向。没过多久,几乎家家户户都成了仇故,挑衅、殴斗、报复、诅咒天天充斥其间,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准备逃离这个恐怖的深渊。

可能是教堂的神甫产生了疑惑吧,他花了很多精力调查缘由。终于真相大白,原来不久前刚搬到村子里来的一位巡警的妻子是个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全部恶果都来自于她不负责任的窃窃私语。村民知道上了当,不再理这个女人,她后来很快搬走了。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村民间的和睦关系再也无法修复。解除了一些误会,澄清了一些谣言,表层关系不再紧张,然而从此以后,人们的笑脸不再自然,即便在礼貌的言辞背后也有一双看不见的疑虑眼睛在晃动。大家很少往来,一到夜间早早地关起门来,谁也不理谁。

我读到这个材料时,事情已过去了几十年。作者写道,直到今天,这个村庄的人际关系还是又僵又涩、不冷不热。

对那个窃窃私语的女人,村民们已经忘记了她讲的具体话语,甚至忘记她的容貌和名字。说她是坏人吧,看重了她,但她实实在在地播下了永远也清除不净的罪恶的种子。说她是故意的吧,那也强化了她,她对这个村庄未必有什么争夺某种权力的企图。说她仅仅是言辞失当吧,那又过于宽恕了她,她做这些坏事带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对于这样的女人,我们所能给予的还是那个词:小人。

小人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后果,由此可见一斑。

这件欧洲往事因为有前前后后的鲜明对比,有那位神甫的艰苦调査,居然还能寻找到一种答案。然而谁都明白,这在“小人事件”中属于罕例。绝大多数“小人事件”是找不到这样一位神甫、这么一种答案的。我们只要稍稍闭目,想想古往今来、远近左右,有多少大大小小、有形无形的“村落”被小人糟蹋了而找不到事情的首尾?

由此不能不由衷地佩服起孔老夫子和其他先秦哲学家来了,他们那么早就浓浓地划出了“君子”和“小人”的界限。诚然,这两个概念有点模糊,相互间的内涵和外延都有很大的弹性,但后世大量新创立的社会范畴都未能完全地取代这种古典划分。

孔夫子提供这个划分,是为了弘扬君子、提防小人。但是,后来人们常常为了空洞的目标和眼前的实利淡化这个划分,于是,我们长久地放弃这个划分之后,小人就像失去监视的盗贼、冲决堤岸的洪水,汹涌泛滥。

结果,不愿多说小人的中国历史,小人的阴影反而越来越浓。他们组成了道口路边上密密层层的许多暗角,使得本来就已经十分艰难的民族步履,在那里趔趄、错乱,甚至回头转向,或拖地不起。即便是智慧的光亮、勇士的血性,也对这些霉苔斑斑的角落无可奈何。

然而,真正伟大的历史学家是不会放过小人的。司马迁在撰写《史记》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历史症结,于是在他冷静的叙述中时时迸发出一种激愤。

例如,司马迁写到过发生在公元前五二七年的一件事。那年,楚平王要为自己的儿子娶一门媳妇,选中的姑娘在秦国,于是就派出一名叫费无忌的大夫前去迎娶。费无忌看到姑娘长得极其漂亮,眼睛一转,就开始在半道上动脑筋了。

——我想在这里稍稍打断,与读者一起猜测一下他动的是什么脑筋,这会有助于我们理解小人的行为特征。

看到姑娘漂亮,估计会在太子那里得宠,于是一路上百般奉承,以求留下个好印象。这种脑筋,虽不高尚却也不邪恶,属于寻常世俗心态,不足为奇,算不上我们所说的小人;看到姑娘漂亮,想入非非,企图有所沾染,暗结某种私情。这种脑筋,竟敢把一国的太子当做情敌,简直胆大妄为。但如果付诸实施,倒也算是人生的大手笔,为了情欲无视生命,即便荒唐也不是小人作为。

费无忌动的脑筋完全不同,他认为如此漂亮的姑娘应该献给正当权的楚平王。

尽管太子娶亲的事已经国人皆知,尽管迎娶的车队已经逼近国都,尽管楚宫里的仪式已经准备妥当,费无忌还是骑了一匹快马,抢先直奔王宫。他对楚平王描述了秦国姑娘的美貌,说反正太子此刻与这位姑娘尚未见面,大王何不先娶了她,以后再为太子找一门好的呢?楚平王好色,被费无忌说动了心,但又觉得事关国家社稷的形象和承传,必须小心从事,就重重拜托费无忌一手操办。三下两下,这位原想来做太子妃的姑娘,转眼成了公公楚平王的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