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灨一的《新语林》

《新语林》是一部《世说新语》式的笔记。《世说新语》创于临川刘义庆。它和何元朗的《语林》、王丹麓的《今世说》等，都是同一类型的。但以上诸作，谈的是古人，《新语林》谈的是时人，是近数十年来的人物，更觉饶有亲切感，所以我很喜爱这部书。

这书出版于民国十一年秋，由上海文明书局刊行，郑海藏题签，分上中下本。作者陈灨一，黎川人，一作甘簃，字藻青。他是杨士琦的表侄。士琦号杏城，民初中枢显宦，乃荐之公卿间，得识一时俊流，把平素所见闻的人士，加以褒贬。《新语林》分为八卷，一为德行，二为言语、政事，三为文学、方正、雅量，四为识鉴、赏誉、阳藻、规箴，五为捷悟、夙慧、豪爽、容止、自新，六为企羡、伤逝、栖逸、贤嫒、术解，七为巧艺、宠礼、任诞、简傲、悱调、轻诋，八为假谲，黜免、俭啬、汰侈，忿猖、谗险、宠悔、纰陋、惑溺、仇隙。附有《人物名字异称一览表》，序文有杨士琦、杨士晟（士琦之兄》，黄鼎元、于傅林，及自序，后序为夏敬观、袁思亮。思亮称其文谓：“其所纪述，尽当世人，言行美恶，务存其真。又其辞渊雅隽永，能使人消释鄙吝，旷然有绝尘出世之思，与记琐闲谈神怪者异矣。”他的自序也说：“凡所述，以不掩其真为主，非以恩怨为褒贬．非以好恶定是非，阅时三十有八月。其闻人事牵挂，濡滞几两越寒暑，复撄病搁置久之。顾不佞才疏胆弱，未敢求速，稿凡数易，仅成兹篇，事取其高洁，义取其公正，言取其隽永。”爰摘录若干则，以窥一斑。如云：“客问李季皋曰：迩日往来者。是何等人？李曰：闭门谢客，拥书自乐久矣。朝夕往来于室者，一猫一犬耳！”下即注李季皋之字号籍贯及其事略。每则例此，足资考证。又：“梁星海以书报吴子修云：门外大雪一尺，门内衰病一翁，寒鸦三两声，旧书一二种，公谓此时枯寂否？此人枯寂否？吴曰趣人趣语。”又：“程雪楼尝临常州天宁寺，指一沙弥曰：‘和尚何以不应有发？’沙弥曰：‘为除烦恼而做和尚，岂能不削去三千烦恼丝。’因问程曰：‘公亦和尚，何以有发？’程曰‘余万念都泯，不觉烦恼，虽做和尚，而烦恼丝可去可不去’。”又：“金病鹤中年多病，其前室周氏谓曰：‘病鹤之病字，上去一点则不成其为病矣’。金喜其语隽，周遂自署曰鹤。”又：“尹太昭在宴会中。对客自负日：‘乃公诚东亚一怪杰也’。胡文澜在座，摇首朗言曰：‘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一座哄然。”又：“沈寐叟研精古学，究心佛典，为文恢丽，题跋诸作，言人所不能言，发人所不尽发。瞿子玖曰：‘秀州文士，前有朱竹诧，后有沈子培’。”按子培，寐叟字。又：“狄平子工诗，有句云：‘晨昏大生死，萍絮小沧桑，’桂伯华嗜诵之，谓得禅中味。”又：“刘申叔为文百篇，以示王闿运，王曰：‘非但为人所不能阐发，即索解人亦正不易得。’申叔大喜。”又：“孙师郑工骈髓文，典丽绮藻中，有简静肃穆之气，论者谓合洪稚存、袁简斋为一手。”又：“黄任之尝漫游国内外，考察教育，为记累百万言，薄直隶教育厅长而不为，或问曰：‘君素热心教育，一旦作宫，遇事当无阻，奈何弃之？’黄曰：‘官受制，驽骀不克胜任，不如以平民传教育’。”又：“章一山学宗实斋，尝对人曰：‘予读书四十年，方知名节足以保身’。”又：“粱节庵论陈弢庵之诗，谓：‘古奥不减樊增祥，而无其香艳：典雅胜于易顺鼎。而无其滑稽’。”按弢庵即溥仪师傅陈宝琛。又：“徐花农工诗词，十分钟可填词一阙，一点钟能为七言诗八章，宜兴朱琇甫见之，挢舌不下。”又：“冯焕章有膂力，喜畋猎，尝捕得一巨虎，烹与部下共啖之，且啖且笑曰：‘肉与诸君共食，皮予一人独寝’。”又：“章曼仙，居京师，与知交创古乐会，古琴古瑟，操缦铿然，常在云山别墅危楼上吹笙，自下听之。恍有天半仙人之想。”又：“铁宝臣以陆军部尚书南下，校阅诸镇，经沪，入制造局巡视。见废铁堆积，曰：‘如许废料，盍储置废料所？’总办张楚宝对曰：‘废戴可复铸，即成新铁矣。’铁曰：‘予不啻废铁，安得洪炉炼铸之！’张色变，亟辩曰：‘职道出语不检，幸海涵。’铁抚其肩曰：‘楚宝何至是，予无心戏言，非有疑于君也。’灨一某年在沪，频与交接，我刊行《瓶笙花影录》，他为我题签，一自他远赴台湾，也就音讯杳然了。

《睇向斋秘录》，是陈灨一的另一作品，一九二二年秋由上海文明书局出版。该书局曾发行《小说大观》，主编者为包天笑，乃巨型的季刊。这时的杂志每期只售一二角，至多售四角，而《小说大观》却售一元，为最昂贵的了。以昂贵故，销行不普遍，共出了十五期也就停刊了。书局主人会动脑筋，把《大观》中所登载的小说和笔记，刊成单行本再发行，以求利市。

灨一在《大观》上撰写了《睇向斋闻见录》，似乎也刊为单行本。此后即续写这个《睇向斋秘录》，有一弁言谓：“《睇向斋闻见录》一卷，皆轶事遗闻，兹犹未尽述所知。比来尝叩长老先生，与闻达之士，博雅之友，因而所得益多。性好弄翰，辄笔之于纸，日久积稿盈寸，长日无事，润色成篇，名之曰秘录。”这个秘录，薄薄的一本，由西湖伊兰题封面，很是朴素。所谈都是清末民初的人物掌故。确是闻所未闻的实情实事，约一百篇。兹摘录内容之可喜者，以见一斑。如：“孙宝琦喜临池，炎夏见人持团扇而无字画者，辄夺去，大书特书，”又：“毛实君方伯（庆蕃），一度为上海制造局总办，事事撙节，一日，见厂外巨木堆积如山，立传该管委员告之曰：‘此专备制作船桅之料者,无解之之理。’方伯不悦曰：‘此废料亦珍如拱璧耶！宜从吾言，速解之。’不三月用罄。偶与夫人语及此，夫人叹息曰：‘君斯举诚大错矣！例如君购绸缎，为我作衣料，虽不急制衣，决无碎之以作鞋袜之理，则巨木之不应解而修船明矣。’方伯大悟。”又：“刘霞仙中丞《蓉》与曾湘乡为莫逆交，罢官归里，尝以尺笺通殷劝，湘乡屡勤其出山，中丞以书报之云：‘山居窈深，触境皆静，此身如在三山蓬岛间。而埋头读古先圣贤之书，此身更如在周秦两汉之世。’湘乡复曰：‘三山蓬岛。非人境也，周秦两汉，非今世也、公岂兼仙人古人而有之耶’！”又：“英日同盟之约成，德宗闻而叹曰：‘此非吾福也！’慈禧叱止之曰、‘外交问题，不宜妄发议论，尔不虞墙外耳耶！’，德宗曰：‘斯语即传于外，容何伤。’慈禧举杖作欲击状，德宗急跪曰：‘吾下复言矣’。”又：“御史某因事有慊于纪文达公（昀），以纳贿语于上，仁宗召公入，间之曰：‘有人谓尔受贿，朕弗信，但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公奏曰：‘臣服官数十年，从无敢以苞苴请托者，谤臣者真别有心肝。臣非不要钱。所得乃为戚友先人作传或碑铭之酬金，是无异卖文。卖官当刑，卖文无罪。’仁宗莞尔曰：‘贫士卖文则有之，未闻大臣亦卖文也。’公曰：‘如臣之穷，固犹未脱贫士本色。’仁宗笑颔之。”又：“汤蛰仙（寿潜）朴实无华，出恒徒步，无官场习气。昔居武林，草笠布衣，诣抚署，拜抚军，甫入门，卫兵叱之曰：‘尔何人，到此何事？’汤出名片示之，语以来意，卫兵乃导入招待室，巡捕见之，揖请上座，俄顷中丞出见，谈笑甚欢。及辞。中丞出送，顾从者曰：‘汤公轿子何在耶？’汤笑曰：‘予徒步至此耳！’”又：项城之称帝也，张季直（謇）苦口谏之，项城惭而言曰：‘予意明代后裔，为帝最宜，国民或不反对也。’张笑曰：‘然则今日总长之朱启钤。将军之朱瑞，巡按之朱家宝，小生之朱素云，青衣之朱幼芬，武旦之朱桂芳，皆有皇帝之资格矣。’项城笑曰：‘公真有曼倩之风。’”又：“徐菊人（世昌）任国务卿时，阅张勋保荐人才呈文，请以道尹记名者十余人，戏曰：‘某也卑卑不足道，某也妾妇之道，某也道其所道，非我所谓道’。闻者大笑。盖其中有一系差弁出身者，一则献妓与张为妾者，一则菊人于东督任内，揭参褫职者。”其他尚有《瑾妃珍妃之恶交》《杨士琦之文采》《萨镇冰赠犬于西人》《应桂馨死事之别闻》《唐绍仪之阔绰》《庞鸿书参案中之琐闻》《朱祖谋直言极谏》《载洵三笑史》《吕海寰之胆怯》《载涛之剧癖》等，不备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