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学大师胡朴安

我和朴学大师胡朴安先生为忘年交,我始终以前辈礼对待他,他老人家和我无话不谈。可是他生长于安徽泾县的龙坦屯,屯在万山围绕中,北面倚山,前临溪水,正是个好所在。辛亥革命前,即来上海,已历数十寒暑,但“乡音未改鬓毛衰”,还是满口泾县的土话,他虽无话不谈,可是我有些话不甚懂得,在了解上未免打了个折扣。

他生于前清光绪四年戊寅九月十三日,卒于一九四六年丙戌五月二十一日,恰值古稀之岁。和他相交而存世的殊罕其人,那么记叙他的往事,有舍我其谁之叹了。

我涉笔人物掌故,成为习惯,编著《南社丛谈》即有《南社社友事略》,凡一百七十余人。朴安,当然是其中之一。惜乎尚不够详赡,最近袁君义勤借给我《朴学斋丛书》之一《五九之我》一册,那是胡家斥资所印,属于非卖品,印数寥寥。经过浩劫,这种作品,难以看到的了。这所谓《五九之我》那是朴安于一九三七年所作,这年为他五十九岁,尽八个月的精力,写成了这书。他自己说:“用极诚恳的态度,极普通的文字,使前尘梦影,一幅一幅从脑中经过,而留之于纸上,使它日寻梦时,不至渺渺茫茫,毫无依据。”那书就是等于自传或回忆录,展阅之余,更能充实我的写作资料,这是应当向袁君表示谢意的。

从来朴学家,无不威仪棣棣,文质彬彬,埋首故纸堆中,作探赜索隐之举。朴安却不是这个类型,他亦庄亦谐、亦狂亦狷,饶有趣味性和生活气,这是我乐于为他下笔的。

他寓居沪上,而家乡观念很重,留有家乡照片数十帧,编刊《朴学斋丛书》,把照片制版登载卷首,且做了《思故乡歌》。如云:“不禁思起我之故乡,儿时游钓不能忘。不禁思起我之故乡,天涯烟水劳相望。不禁思起我之故乡,往事回头半渺茫。窗前明月,屋角斜阳,至今可是乃无恙?”这歌浑成自然,几近天籁。他的弱弟寄尘,著有《江屯集》《福履理路诗抄》,为南社著名诗人,且能译述西洋诗为绝律近体,不失原作的神理和韵味,尤为难能。而寄尘之诗,实为朴安所授,其成就竟超过朴安,真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朴安谈他的幼年事,节录一二于下:“性强硬,仆跌非破皮流血不哭。好与群儿斗,斗必求胜,不胜则视为大耻辱。入门馆读书,馆师六十余岁,精力已衰,学规极其散漫,学童日以演戏为乐。我年事虽小,而喜扮强盗,二三尺之高,翩然而上,三四尺之远,翩然而越。后易一馆师,凡到馆最早者,是日背书有优先权。我每为到馆之第一人,彼此互相争早,天微明,群儿聚馆门而俟,我每由后门越墙而入,故群童皆不如我之早,盖得力于做强盗。一日,与群儿斗,纠结不可解,我兄伯春奉母命呼我,且斥责我,我不服,转而斗伯春,伯春长我三岁,身高于我,而斗则屈我下。我以足蹴伯春,伯春仆地,石破其颅而流血。我骇极而逃,时已薄暮,冥色四合,我家雇工,恐我迷路,自后追之,约一里余,前临一涧,宽可五尺,水流甚急,我一跃而过,雇工力不胜,对涧大呼,旁观笑之,谓:三十岁男壮丁,反不及十岁孩童。”

胡朴安与人合著《校雠学》

他好武,家中有一贮藏杂物之楼,因没有人去,把梯子撤掉,他就瞒着家人,用沙袋悬于中梁,便缘柱上下,读书之暇辄击沙袋,以练身手。又缚小铁条于胫足间,以练超跃。受创不出声,家人始终没有知道。他的同学王某,拳学少林派,那是渊源于家学的。他向王学习,从基本功着手,两脚为骑马式,如膝要屈,腿要平,腰要直,头要顶,两手握拳等,动作甚多,而以快与巧取胜;那开合虚实之势,攻击防御之法,得其要领。从陈微明学太极拳,微明为陈苍虬诗人之弟,也有诗文集行世,且能文能武,尤为杰出。朴安的拳法,因此才归正宗。记得有一年,他得意的女弟子陈乃文,邀诸友好及老师为联欢会,我也在被邀之列。朴安兴至,在中庭一试身手。他的另一位女弟子王灿芝(秋瑾女侠之女)舞剑,这印象迄今犹留我脑际。既而朴安伸着颈项,叫我用手尽力叉着,经他一挺,我力竭倒退,为之惊叹。

朴安读书,从过四位蒙师。年十五,他的父亲自设门馆,伯春和朴安,均趋庭受教。所教面很广,“四书”“五经”、古文古诗,以及子史等等,又闹了个笑话。原来他读“纲鉴”至汉高祖溺儒冠,他心窃慕之,乃潜取同学之帽,承之以溺,同学诉之于师,他的父亲也大加谴责,并诏以前哲“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谓:“溺儒冠当在不善须改之列,怎能学习呢!”他问:“汉高祖起兵讨秦可笑吗?”父答以:“果有秦始皇,自当讨伐。”越日,问诸同学:“今日有没有秦始皇?”有一顽皮同学,立出来说:“我就是秦始皇。”他把这同学猛打一拳,几至流血。说是:“暴秦给我讨伐过了。”

他喜读韩昌黎的文章,敬慕昌黎之为人,韩文中之《原道》和《谏佛骨表》他读得滚瓜烂熟。这两篇都是辟佛的,所以他也是重儒轻释了。一天,有一和尚,手持木鱼,盘坐募化,口喃喃诵“南无阿弥陀佛”,他更提高嗓子读《原道》,结果和尚只得避去。他父设帐之家,颇有藏书,他时常发箧翻阅,注意杂书等类,深恐父亲阻止,偷偷地以油灯照读,灯光如豆,复以黑布蒙其三面,不使光线射至父室,一次夜深假寐,几肇焚如之祸。杂书中,最喜看尤西堂的游戏文,袁子才的散文,以及《幽梦影》《板桥杂记》等书,既而发箧,得《九数通考》及《梅氏丛书》,为了好奇,转治算学,无人指示,冥索默求,乃悟我国的四元即西方的代数。复发箧,得《朱子大全》《近思录》涉猎了理学方面,影响了他,从此言语行动一变而为恂恂儒雅了。他赴郡试,购得《农政全书》《纪效新书》,又读而好之。族人某赠他《齐民四术》,一夕阅毕,于是自诩为知兵农水火之学。既明新学之为用,研究《泰西新史》《格物入门》《格致汇编》《化学初阶》等书不离手。后好文字学,对于《说文解字》,他具有别解,认为须加修改。若干年,在芜湖万顷墟任开垦,时刘申叔于安徽公学执教,陈仲甫寓科学图书馆,办《白话报》,二人都精于文字学,他颇得切磋之益。

上海有国学保存会所设之藏书楼,朴安常去看书,得识陈佩忍、诸贞壮、高天梅、苏曼殊、朱少屏诸人,均籍隶南社,他有一段自述,如云:“曼殊性疏散,其于人似有意,似无意。贞壮为张季直之得意门生,与我辈之草泽文人,其思想与行径,似乎稍有不同。少屏当时忙于社会之事。踪迹较密者,佩忍、天梅二人而已。二人皆好饮酒,皆好作诗,尤喜醉后发狂言。我之酒量,或过于二人,诗虽不逮,亦勉强可以追随,因佩忍、天梅而认识柳亚子,遂加入南社。南社为文字鼓吹革命之机关,与日本东京之同盟会,遥遥相应。初由柳亚子、高天梅、陈佩忍三人发起,开成立会于苏州之虎丘,我之加入南社也,则在成立之第二年。我加入后,我弟寄尘亦加入。南社同人好为慷慨激昂之诗人,以意气相交结,与我之个性颇相近。”他也多藏书,自云:“好买书,每月买书之费,有时超过生活费两倍以上。我之积书,始于民国纪元前五年,以后年有增加,苟生活费有余款,皆用以买书,至于今日,积书在五万册以上,盖已有三十余年之历史也。”他晚年和管际安、童心安,合筑屋舍于沪西延平路,以三人名中,均有一安字,便榜之为“安居”。这儿我是常去的,书橱、书架、书箱,可谓满坑满谷,总之,除坐卧一席外,余皆置书,以我估计,远远超过五万册了。但他所置的书,都属于实用的,从不讲究版本。他说:“矜宋诩明,非我辈寒士力所能及,我不勉为之也。”他读书逢到疑难,不惮查检之烦,非得其要领不可。因此,他常对学生说:“遇不认识之字,不要即问先生,翻过数种字典而犹不得其解,然后再问,因查书极有益于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