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汤达其人与《红与黑》(第3/5页)

1812年,司汤达费了一番力气,总算说服达鲁伯爵,将自己调离巴黎的闲职,派到军粮部的现役军职上去。他跟随着拿破仑的大军参加了远征俄国的那场灾难性战争。撤离莫斯科的途中,他表现得沉着冷静而英勇善战。1814年,随着拿破仑退位,司汤达的仕途生涯就此结束。据他后来讲,他宁愿流放也不愿效力于波旁王朝,为此他拒绝了好几个重要的职务。可事实上,他曾宣誓效忠波旁王朝,只是为了千方百计重返政府机构任职。眼看所有努力将付诸流水,他才不得不回到米兰。司汤达仍然有钱住豪华舒适的公寓,有钱随意去歌剧院看剧,但他早已失去之前拥有的职位、声望和金钱。吉娜对他变得冷淡了。她说,自从自己的丈夫知道他重返米兰后,嫉恨不已,她其他的爱慕者也都对她疑心重重。她请求司汤达考虑她的名誉,离开米兰。司汤达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她想离开自己的说辞,她越是这样,他反而越是热情激昂。为了重新赢得她的爱,司汤达想到一个办法:他筹措到三千法郎,并将这笔钱交给她。她这才同意随他一起去威尼斯,但要求她的母亲、儿子以及一个中年银行职员和他们同行。到了威尼斯后,她让司汤达住到另一家旅馆,说是为了顾全面子,更加令人恼火的是,不论他怎样表示自己的厌恶,银行职员却老是不识脸色地跟着他们。他实在想不通那家伙有什么权利那么做。下面的日记记述了他当时的话,原本是用英语写的:“她摆出一副来威尼斯是给足我面子的架势。我真是蠢到家了,砸三千法郎就为了这样的旅行。”然而十天之后,他却写道:“我得到了她……不过她还和我谈到了经济安排。就在昨天上午,这绝不可能是错觉。我的情欲全让政治给磨灭了,我的精液一定是抽到脑子里去了。”

1815年6月16日,随着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司汤达一行人于秋天回到米兰。吉娜把他安排在一处偏僻的郊区。每次想和吉娜幽会,他需要在深夜里换几次马车,确保无人跟踪,到达她的住所后,经侍女带领进入她的房间。不久后,也许是因为和女主人闹矛盾,又或许是被司汤达收买,总之侍女向司汤达说明了事实真相,他不禁大为光火。原来,为防止司汤达遇到她的其他情人,吉娜故意把一些事情说得极为神秘,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丈夫的嫉恨,准确地说,吉娜的情人实在很多,而司汤达不过是其中之一。这位侍女甚至建议司汤达去证实自己所言非虚。第二天,她安排司汤达藏在紧挨吉娜房间的一个壁橱里,透过一个钥匙孔,他亲眼看见了在离自己只有三英尺的地方,她对他的背叛行为。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冲出壁橱拿匕首捅死那对男女?不会的,那不可能,我和进壁橱时一样,悄悄地溜了出去,心中只觉如此冒险实在可笑。我看不起自己,更鄙视吉娜,我为自己重获自由而感到欣慰。”司汤达说。

1821年,司汤达被奥匈帝国警察当局逐出米兰,理由是他和某些意大利爱国者有联系。随后他来到巴黎,在往后九年的大部分时间中,他住在那里。这期间,他又谈过一两次乏味的恋爱。他习惯在一些清谈家举办的沙龙里消磨时光,不再笨嘴笨舌,尤其是在十来个人聚到一起高谈阔论的时候,他变得机敏又刻薄,正如许多健谈者那样,喜欢垄断谈话,喜欢发号施令,喜欢不加掩饰地蔑视与自己意见不合的人。他常常放肆地说些淫秽不堪的话,只为哗众取宠。很多看不惯他的人说,为了取悦和刺激听众,他只会滥用幽默。紧接着发生了1830年革命,查理十世流亡国外,路易·菲利普登上王位。在差不多花光父亲给他留下的微薄财产后,司汤达重拾最初的理想,立志做一个伟大的作家,然而他为文学付出的努力既没有带给他钱财,也没有带给他名声。他的《论爱》一书早在1822年便已出版,可在随后的十一年里只卖掉十七本。他曾经想到政府部门谋个职位,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后来,随着政治形势的转变,他被派遣到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当领事,由于他同情自由派,奥匈帝国拒绝接受他的领事任命。于是,他只好被转派到教皇治下的奇维塔韦基亚城当领事。

由于领事工作很轻松,司汤达经常会外出短途旅行。孤身一人在奇维塔韦基亚城,他觉得甚是厌烦。对于旅行,他向来不知疲倦,也正因为旅行,他得以在罗马结识了不少好朋友。51岁那年,司汤达向一个年轻姑娘求婚。她的母亲是他的洗衣妇,父亲是受雇于领事馆的一名圣芳济派的修道士。即便如此,他的求婚仍然被拒绝了,这使他感到无比屈辱。1836年,他说服外交大臣找人暂代他的领事职务,自己去巴黎任职三年。那时候他已是一个肥胖的老人,红脸,留着一把染了色的大胡子,他的头发脱光了,不得不戴一顶紫褐色的假发来掩饰秃顶。他的衣着仍然像他年轻时一样时髦,只是他的外套和裤子式样总会引人议论纷纷,这常常使他感到难堪。他还会到处求爱,但几乎都遭到拒绝;他还会去参加宴会,滔滔不绝地说话。最后,他被外交部责成返回奇维塔韦基亚城续职,两年后,他在那里中风了。在身体痊愈后,他又要求休假,去日内瓦求教一位著名医生。从日内瓦出发,他又去了巴黎,过着以前那样的生活。1842年3月,司汤达在出席外交大臣的一个大型官方宴会后,于夜里散步返回住所,在林荫道上再次中风,并在被送回住所后的第二天离开人世。

我谈到的这些关于司汤达的事实毫无掩饰成分。只要稍加思索便不难发现,司汤达的一生可以说动荡不安,其人生经验比其他许多作家都要丰富。确实,司汤达生活在一段个人和社会都发生着巨大变化的历史时期,在自己个性所容的范围内,他获取了广泛的人性知识。但是,在观察同时代的人与事时,观察者目光再敏锐,也难免受自身个性的限制,司汤达必然也有许多局限。当然,他有着自己的优点:机敏而感性,个性稍显怯懦,但极具天资,勤奋,具有卓越的创造力,也善于与人相处。然而他也有着明显的性格缺陷:抱有荒谬的偏见,而且总是眼高手低;他多疑(也因此容易受骗),狭隘,苛刻,不谨慎,极度自负,又有极强的虚荣心;他沉迷肉欲且品味粗俗,行为放荡却又缺乏激情。这些我们所知道的缺陷,都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司汤达算不上职业作家,甚至不是一个文人,可他从不停止写作,并且几乎都是在写他自己。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也因此留下了大量的生活片断,而且他写日记并非为了出版。他在50多岁时写了一部五百页的自传,只写到他的17岁时就停止了。尽管到他去世时这部自传仍未定稿,他却是准备出版它的。他在书中编造了一些事情以美化自己,不过整体来讲,他还是诚实的。他写了许多细节,甚至有不少地方一再重复,显得冗长、沉闷而难以阅读,但我认为读过这部自传的每一位读者都应该扪心自问:如果像他这样诚实地暴露自己,我们能写得比他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