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富人

肖凤

在今天,在我国,我不能算是穷人,更不能算是富人,我只是一个依靠工资维持生活的脑力劳动者,现在被统称为工薪阶层中的普通一员。

我没有所谓的“仇富情绪”,我认为像袁隆平这样为民造福的科学家获得几百万元的大奖,是非常应该的事;如果他和与他一样的人日子过得不好,倒恰恰说明了社会的不正常。当然,对另外的某些人,是如何绞尽了脑汁,把国家的钱或者别人的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笔者因为对此一窍不通,始终迷惑不解。

值得自我安慰的是,本人既不羡慕金钱,也不羡慕权势。从心里说,我更同情穷人。四十几年前,在大学读书时,坐在阅览室里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泪流满面又怕同学看见,狼狈掩饰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岁月流逝,我依然一看到穷人就心酸。

我在祖国的土地上看见过的最穷的穷人,是住在河南省黄泛区腹地的农民。他们住的是用土坯砖搭建的房子,土坯砖是用当地的黄色黏土在土窑里烧成的。在黄泥墙上掏一个洞,就是窗户,连一张糊窗纸都没有。屋顶上,摊着一层又一层的白薯干;屋檐旁边,也挂着一串又一串的白薯干;——这就是他们整年的口粮。屋子里没有桌子,吃饭时,一个人端着一只碗,蹲在屋外的地上,如果刮风,黄土就会飘起来,落在碗里,他们也都麻木地统统吃下去。我与这些农民兄弟作邻居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五七干校”劳动时,他们都是我所在的劳改农场的“农工”,“政治地位”要比我们高不少。三十多年来,我会常常涌起想要回去看看他们的愿望,也许今天,他们的生存状态有了很多的改变?

有时会和友人谈起这段经历和见闻,他们总会批评我少见多怪。有的朋友告诉我,他们看见过更穷的,在大西北的沙漠腹地,在大西南的边远山脊,有的地方至今未通水电,有的人家仍如解放前一样几个人合穿一条裤子。

我在世界首富的美国,也看见过穷人。

一次是在好莱坞的所在地洛杉矶市,这里是千千万万做着明星梦的青少年们向往的地方。著名的贝弗利山庄是洛城的富人区,云集着政客、巨贾、影星、歌星等等“富翁”们的豪宅。而恰恰是在距离贝弗利山庄的不远处,我亲眼看见了一堆又一堆的无家可归者。那是几年前一个春日的晚上,常住洛杉矶的东北小伙子小赵对我们说:“你们不是要看看洛杉玑的市中心吗?今天晚上我带你们去!”当夜幕降临以后,我们坐上了他的面包车,穿行于洛城“当趟”(市中心)的大街小巷之中。就在那些摩天大楼旁边的马路上,我看见了几个胡乱地躺在垃圾箱侧的人,他们用来铺在身下和盖在身上的东西,都是报纸。在另一个用垃圾箱当作火炉的篝火边,又有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烤火。凄惨的情形与有些美国电视剧里展现的一模一样。小赵开着车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每条街上,都站着或者躺着一堆或者几堆无家可归的人。其中有的人,正用发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的车,篝火映红了他们肮脏的面孔,让我觉得有些恐怖。我和我的同行者都被吓坏了,连声催促小赵说:“快走吧!快回去吧!”小赵问:“看够了?”我们说:“看够了!不看了!快回住处吧!”

另一次是在从迈阿密去奥兰多的路上,也是坐着小赵的车,经过了一个聚集着黑人的小村庄。这个村庄的面积很小,跟它前后左右的环境比,显得很凋敝。虽然也是两层的小楼或一层的平房,但是很破旧,大门敞开着,屋内很昏暗。一小堆一小堆的年轻黑人正无聊地站在路上,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小赵吓唬我们说:“把车停了,下去看看?”我们连声说:“不必了!不必了!”他哈哈一笑说:“我最怕车坏在这儿!”一边说,一边就踩大了油门。

至今,我已经到过了世界上的许多地方,也在一些发达国家的城市里长住过。我的观感是:不论在哪里,富人都是极少数,赤贫者也是少数,大多数的老百姓包括知识分子,过的都是自食其力的平常日子。

二十多年来,我国的经济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理念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别的先不提及,仅就对“财产”或曰“钱”的态度上,已经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在过去饱尝过贫困的中华大地上,很多人现在都把追逐金钱当作人生奋斗的目标。在评价一个人的成功与否时,也把能挣多少钱放在衡量标准的第一位。有的媒体,经常介绍美国“福布斯”富人榜,还给中国的富人排名次。有的名牌大学,为新生组织的成功人士讲座,首先强调的是此人年薪多少多少。在这种价值观的导引之下,滋生出一批“哈富族”来,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哈富族”崇尚金钱的价值取向,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不少青少年。在聚集着富家子弟的小学和中学里,比穿名牌衣鞋,拿名牌手机,已经成为“过去式”。现在,有的“富人”家的孩子,或者有的并不太富的孩子,竟然公开“比阔”,比谁的父母官大、钱多,比谁家住的房子好,比谁家开的是“香车”。一位朋友告诉我,这种现象,甚至已经出现在了一向以“知识”和“品德”为追求目标的百年名校里,以致于有的虽然经济宽裕但却仍然坚持操守的家长,不敢把自己的孩子送进这样的学校,害怕这种被扭曲了的价值观影响自己的孩子。我的这位朋友就是如此。

如今,在大学校园里,仍然依仗家长或者依靠国家供养的莘莘学子中,也有人开始崇拜金钱了。他们以富为荣,以穷为耻,这种现象催人思考。当然,马加爵是个心胸狭窄、暴戾残忍的人,他杀死了自己的同窗,触犯了刑律,已经受到了法律的严惩。然而,再往深处想一想,为什么都是同窗、“朋友”,本人也并不富裕,却要嘲笑另一个好友的“穷”呢?他出生在偏远的农村,生来就是穷的,这是他的宿命,他完全可以通过努力奋斗,逐步改善自己的命运,友好者应该鼓励他和关怀他,为什么却要冷漠地嘲笑他呢?“穷”与人的品格是互不相干的两码事,不应该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仿佛是追逐金钱的孪生兄弟,有些刚刚富裕起来的人,同时开始追逐“贵族”身份了。住房要在什么什么贵族小区,孩子要上所谓的贵族学校。北京郊区一条偏僻小街上的饭铺,竟然起名叫做“五人贵族”,我看到后,不禁哑然失笑。这种“贵族情结”,或曰对“贵族”二字的崇拜与向往,正是国民性中“奴性”的反映,这是鲁迅先生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就指出过的。钦羡贵族的人,也许不知道卢梭关于人人生而平等的主张,不知道人权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每一个人都不必在另一个人的面前屈膝,任何人都没有主宰别人命运的权力,大家都应该彼此互相尊重,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人”,无所谓“贵”“贱”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