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花儿(第2/2页)

物换星移,逝者如斯。一九七零年,我那个见了煎饼就咧嘴哭的妹妹从医学院毕业了。她是七兄妹中第七个大学生。我们则是回族医生家第一代大学生。我们七人都曾抱着玫瑰色的理想去日夜攻读大学。有的向往亲手发射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有的企望成为当代的扁鹊、华佗,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有的憧憬下笔绣辞,扬手文飞,为民族文化平添春色。进了大学,更是人人矢志握灵蛇之珠,个个力图抱荆山之玉,五年寒窗,胼手胝足,朝咏外语于晨熹中,暮诵文献于华灯下……

然而,十年浩劫,国难民忧;造反有理,读书无用;“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案后一腔冻猪肉,所以名为姜侍郎”。我的大妹妹是学自动控制的,毕业时因为是“刘少奇的党员”,被贬到县城,分配当售货员。据说,卖无线电元件对于工业大学五年制毕业生,仍算“专业对口”!我们另外的人呢,或靠边站,或当“老牛”,或干“火头军”。一言以蔽之曰:臭老九。块然独坐,百忧俱至;泡茗对谈,哀愤两集:你的计划成了水中月,她的打算变为镜中花,我的劳动付诸东流水……我百思不得其解:母亲用煎饼花儿,人民用助学金,供我们读十七年书,难道是为了让我们跟在地富反坏之后,忝列第九?我是何等懊恼烦闷啊!

前天,小妹对镜纠正日语发音,忽然说:“我的下巴就是比我女儿的宽,归根到底,我也是吃煎饼长大的,咀嚼肌格外发达。”

“你闺女不至于见了煎饼咧嘴就哭了?”我揭她的短。

“她最爱吃煎饼了。”小妹笑嘻嘻地说,“可你看,人家吃的什么煎饼?”

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一包塑料纸包装的糖酥煎饼。那是用小米加香蕉、菠萝、橘子、白糖制成的,比一般糕点还要昂贵的山东名产。“文化革命”前,只能从高级宾馆买到;现在,泉城处处可见,并成为小妹母女的日常早点了。

母亲不以为然,说:“如今,煎饼成了甜的,咱可没摊过……”

变甜者岂止是煎饼?还有我们的生活!闭门独坐,读书攻关;醇酒对酌,笑语绵绵:你提了讲师,我升了工程师,她入了党;你的论文得发表,我的设计已过关,他开始学第三门外国语。一言以蔽之:学以致用,争做贡献……

我丢一块糖酥煎饼在口中嚼着,赞叹道:“香甜如饴,酥脆可口,这股甜蜜劲儿,真适合除四害后咱们老九的心境。”

三哥又挖苦我一句:“这饼真香!”

大家哄堂大笑。又一致断定:“这糖酥煎饼花儿不及母亲那有油有盐的煎饼花儿可口。”

“为什么呢?”我很感兴趣地问。

有的说:这煎饼甜得发腻,失去了做鲁中劳动人民主食的资格,因为山东人不嗜甜。

更多的却说,因为母亲的煎饼花儿引起大家对“早晨”的联想。

不是吗?那阵子,我们吃煎饼花儿,我们抢罩子灯亮儿,我们穿补丁衣服,弟弟拣哥哥的,妹妹拾姐姐的,清贫朴素,甚至不免寒伧。可我们这帮黄毛丫头、毛头小子,恰如初生的新中国,奋发向上,朝气蓬勃!我们多想再揣上煎饼,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去扭大秧歌!那或许会使我们对失而复得的教书、读书权利加倍地珍视;那或许能令我们将十年创伤留下的瘢痕尽快消除;那或许使我们在大学讲堂,实验室中,手术台上,更多地想到民族殷切的期望,国家复兴的重责……

不要忘了吃煎饼花儿的年代;更不要忘了连煎饼花儿也吃不上的年代吧。

马瑞芳(1942—),山东青州人,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天眼》《感受四季》;散文随笔集《学海见闻录》《假如我很有钱》《野狐禅》《女人和嫉妒》《漏泄春光有柳条》;学术专著《蒲松龄评传》《聊斋志异创作论》《幽冥人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