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在伤痛记忆上

周佩红

《漂泊手记》,安妮·麦珂尔斯著。陌生的名。陌生总是吸引我。我弯身注视它薄薄的书脊,那里有一种沉静的蓝,透出紫。我弯腰像在对它礼敬。这时还不知道它有多好。它处的位置是低的:季风书园外国文学架下方,众多异域作品中间。挤。不在热闹显眼的畅销书堆里。痛苦不可能畅销。默然和安静应是它恰当的姿态,如同一个默守伤痛的人的姿态。

后来我向一个个熟人推荐它。他们买了它。然后……我没再听见他们谈论它。它需要与人在静夜交流,从心到心,不在词句和故事。

翻开。第一页,第一段: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无数的手稿——日记、回忆录、证人的叙述等等——被遗失了,或被毁掉了。其中有一些是人们故意藏起来的——埋在后花园里,夹在墙缝里或是藏刀地板下面——但藏东西的人们却没能活下来使被藏的东西重见天日。

比《安妮日记》格局更大,或也更丰富特别。它说,这是诗人雅各(小说主人公)在一九九三年去世前不久写的回忆录。那么时间也离我更近。

这是小说,但不会完全虚构。雅各不会是安妮·麦珂尔斯凭空想象的一个人。雅各说:“一个人对战争的感受并不会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消失,一个人的事业,正如他的生命一样,永无终结。”这一种灵魂的精髓,必定从坚实的历史土地中抽取,无论这土地被怎样的苦难浸泡。我要看的正是这心灵的历程:一个人怎样从伤痛中走出,怎样确定他生命的支点和重心。这对我将是有力的借鉴。我,一个总在彷徨的人。

从当中打开它。再也无法放下。“我无法把痛苦从死亡的一瞬转移开。我被迫关注着那历史性的一秒钟:那萦绕于心的三位一体画:罪犯,受害者,证人。”正是我后来每读这本书时的心境。

它没有完整的故事和奇巧的情节,只有一个个片断,陷在泥沼里,刻在岩石上,被风暴裹挟。这些关键词(屠杀,犹太人尸体,囚犯,亡魂,音乐,诗歌,痛苦,反省,质问,思考,爱……)。这些缓慢渐进的历史瞬间和心灵时刻。如一支时断时续的悲歌,有最惨痛的底色,而记忆的天空上仍现出一朵花的影子,顽强地绽放,朝向爱。

惨痛而最终导向爱。我震惊。在人类最大的暴行面前,仍有这一种博大、温暖的情怀存在。这是怎样一种优美,到达它需经历何等漫长的艰难。雅各在六十年的经历和思考后到达了,他是我心中的圣者。

神圣也许不难达到,只要不对历史和记忆掉过头,不从苦难的经验一下子掉入享乐的漩涡,不为狭隘的个人或民族记忆所缚。神圣不神圣也不重要,雅各的最初目的,不过是,心的安宁:能面对死去亲人的眼睛,感觉为人类的命运尽了责。——一个不伟大者的猜测。

雅各的历程。

他没有忘记历史、背叛记忆、宽恕罪行。恰相反,从七岁时从衣柜缝隙中目睹父母姐姐被纳粹杀害,惨景无一天离开过他。他们镕进他的身体——先是死去的亲人,后是更多的犹太亡魂。他每次进门都要略作停顿,好让无形而永在的姐姐先进去。他在最幸福时仍会看到那些临死前的眼睛(“他们想在那一刻把毕生的爱都用尽”)。在避难的小岛上,他白天给亡魂写信,期望晚上能收到回信。他没有像我们很多小说喜欢描写的那样,因受恶行之害,而变得恶。他从小牢记美与爱(贝拉脑后那条像隆起的肌肉一样的粗辫子多么美,她指间流淌出的乐章和弹奏时端正而骄傲的坐姿多么美,她在他后背上用指尖写下的话有多少爱……)。他被救后在爱的注视下成长,用回忆接续这爱。最私人的记忆就这么开始,一步步地,融入广大的记忆。救他并收养他的希腊学者阿索斯对他说:“你的记忆就是你的未来。”阿索斯引雅各进入人类历史和地球历史——这本书里有最美的描述地球自然现象的文字——告诉他:“我们无法控制生命中的偶然小事,这些细小的东西凑在一起,就成了我们的命运:你重新回去拿忘记带的东西的这段额外的时间或让你躲过了一桩祸事,或为你带来了灾难。但我们每天都可以坚持最高的法则,那是最高的人类价值观,是我们唯一可见的法则。”雅各这么做了。他在目睹耳闻纳粹的暴行时也看到普通人救助犹太人的善行。他得到阿索斯及其希腊朋友们(无论学者还是平民)的小心呵护。他在搜集纳粹暴行的过程中看到人类生命、生命愿望、人性怎样被拒绝、蔑视、践踏、毁灭。他在堕落最甚的地方寻找灵魂。他学会尊重并爱有人性、有渴望的生命,从人类的最高价值观上,也出于本心。

艰难而缓慢的过程。悲痛需要时间。但他终于看到,亡魂们“在银河系的某个角落,正一刻不停地朝赞美诗篇飞去”。

他也没有停留在对罪行的揭发、谴责上。他用人类最珍贵的“爱”击碎恶。他一定相信:如果人类有爱,有对生命最大的尊重,恶就无处生长。

雅各的爱情。

他爱过两个女人。爱证明了他,她们。是他记忆的一部分,他和她们各自的情怀,注视对方时目光的落差,心的敞开度、接纳包容度。生命在爱情中展开,被爱注入新的内容。

年轻时他遇到亚历克丝。活泼、美丽、智慧的女人,具有古老的女性文明与时尚结合的裹挟力,将要带离他生命的重心:记忆以及思考。她只是要投入到新的世界中去,要往前走,要享受纯艺术、纯爱、纯生活、纯智慧、纯幸福。他感到危险,无法跟她前去,他有他的事要做。他记忆的力量太大,比想象的更大,还连带着历史的责任和使命感。他就让她一个人出去,自己呆在黑屋子里,沉思冥想俯瞰历史,孕育能支撑生命的诗句。她每晚派对回家,冰凉的手只触到他的肌肤,触不到他的心。他花了半天时间咬破痛苦而达到的思考瞬间,被她打开的电灯一下子照得粉碎。“她永远无法理解,她确信那是为我好,让我回到这世界上,把我从绝望的魔爪下抢过来,拯救我。”但她不知道,对他,每失去一个回忆或一个故事,也就失去了更多的自我。夜间的幸福也消失。“我没有欲望要用舌头去舔她的脊背,也不想对她说话,不想一点一点地挪到她身边去。”她睡了,他却醒着躺在那里。他把她抱得越久,她离他的触摸就越远。

中年后他遇见年轻的米凯拉。他和她之间相差二十五岁。她没有回避他稀疏的头发,假牙,他身体里带着的可怕东西。然而,连他都觉得怎么可能,难道不带一丝怜悯——“她把柔软的、被阳光晒暖了的桃子似的面颊”放在他冰凉的手心里。她对那段历史没有切肤之痛,但她抽泣,为亡魂流泪,仿佛那也是她的姐姐她的亲人。年轻的血液和温柔的理解成为他和她共同的力量。“血液被信任的力量吸引着有多美好。……她向我靠近,芬芳,沉重,静如碗中的苹果。”伤痕把他俩完全结合在一起,他的哀伤在黑暗中呼出。他终于也能够走进对方的记忆,走向广大的世界,湖滨,山坡,海岛,人群。她与他怀着未来的希望携手到生命的终点:六十岁的雅各因车祸当场身亡,同时受伤的米凯拉只比他多活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