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社会及宿命(第2/4页)

在对纳粹德国的大屠杀事件回首探究的时候,鲍曼质疑了现代社会本身,他认为:“……大屠杀可能远不仅仅是一次失常,远不仅仅是人类进步的坦途上的一次偏离,远不仅仅是文明社会健康机体的一次癌变;简而言之,大屠杀并不是现代文明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事物(或者说我们喜欢这样想)的一个对立面。”鲍曼的题目霍然就是《现代性与大屠杀》,他举起X光片,让我们看到现代社会机体中可怖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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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到底是较为平庸的哺乳动物,羊的社会是由牧人建立的。在那里,牧人是立法者和管理者,这自然是重要角色,然而另一个同样重要的角色——守法者与合作者——却要由羊们来担任。我们看到,羊合作得很好,无论是膂力如何超群的羊,还是数目如何众多的羊,都乐于充当守法的合作者。人——羊的社会是非常和谐的,极其稳定的。从外界看去,牧羊人一根小小的鞭子,与千百之数的健壮的羊,是匪夷所思的力量对比。但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对比,它们是相互依存的,共同构成了一个社会机器,那根鞭子不过是社会理性的一个象征,就像人类社会象征逻辑理性的旗帜。

“羊性怯弱,不能御物”,这说的是驯化之后的羊,社会化之后的羊。在这一切之前,它们具有别样的生性。那些剑一般笔直的尖角,那些用于猛烈撞击的盘角,腿的速度,腿的弹跳,极为警醒的听觉,极为敏锐的视力,自幼漫步悬崖峭壁的生存能力,集群骤然奔跃制造乱阵的防卫方式,征服者亦慨叹其“尤狠健”的性情。

驯化的过程首先是获得的过程,组织完备的人——羊社会使其成员获得了安全,获得了温饱,获得了生息繁衍的和平环境。严冬时节,有早经备好的棚圈和丰足的干草,再不必于风雪之夜颠沛流离。产羔时节,有奖赐的福利和哺喂的保障,再无须为寻一席安全的生产之地而冒险攀爬峭壁。长长的栅栏,与其说是限制和剥夺了羊的自由权利,不如说是阻挡了狼的入侵,保护了羊的生存权利。每一个时辰都合理安排严格规范的秩序,与其说是令个体步步萎败、缩小,不如说是使群体日益发展、壮大。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只有在人——羊同构的社会中,羊才享有前所未有的富庶和繁荣。

退化是无处不在的:角的退化,腿的退化,听觉和视觉的退化,声带的退化,跳跃能力和攀缘能力的退化,速度的退化,警觉性的退化,判断力的退化,选择权的退化……在达尔文的理论中,物种似乎总是在追求进化的,其实未必尽然,这些社会化的羊,却像是追求退化的物种。每一步的退化,都能卸掉一层古典的忧虑和烦恼,都能换取进一步的太平和舒适。社会的昌盛是一剂灵药,在体内任何一处有所剥离因之可能发生痛痒的地方,抚慰着它们。

与此同时,它们也在快速地进化着,紧紧追随社会化的效率,产毛,产乳,产肉,产羔皮,产温文尔雅的性情,产服膺律令的理性,产恪尽职守的品德,在社会化的训练中不断调整,不断适应。

现在,它们的视力是超越性的,在栅栏不完整的地方,它们能用眼睛看见完整,甚至在没栅栏的地方,它们也能看见栅栏,并自觉止步于那栅栏。它们的听力也是不寻常的,当牧人刚刚轻衔草叶,它们能通过同伴的蹄声,听见权威的号令。成群地,宛若河床中的白浪,向一个目标奔涌,无论目标是丰美的草场,还是断崖深壑。目标不是它们的信念,成群地奔涌、绝不离群才是它们的信念。所以它们的信念是最为直观的,最为切实的,永不破灭的。与牧人的呼哨比起来,这种群体奔涌的情势,是更具有震慑力和裹挟力的。与牧人的鞭子相较,是更不可抗的。

有论者认为:群众不管需要别的什么,他们首先需要一个上帝。但其实在上帝之前还有着更要紧的:群众不管怎样需要上帝,他们首先需要的是一个群体,一个数目越是众多越给人以安全感和力量感的群体,而一个能够召唤大众、凝聚群体的物象,便是他们渴盼的上帝。

羊性好群,这是它们建立社会的条件,是它们获得上帝的条件,也是上帝得以建立其统治的条件。一个无力而且平庸的条件,为它们阐释了一种社会理想,在它们身上,演绎了许多宗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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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得上帝是羊群的福祉,获得羊群是上帝的福祉。羊的道德,不仅完善了羊的社会秩序,更重要的是帮助上帝完善了人的社会秩序。

善,美,安详,随群,牺牲……羔羊跪乳,是至孝,知礼;群而不党,是君子之忠义,之仁德。替罪羔羊,是至善的象征,它鼓励人们寻找不幸的替代,受难的替代,将罪孽转嫁于无辜者,它诱使无辜者替世人赎罪、献祭,献身祭坛成一道人通往神的桥,成一个最先聆听神谕并传递福音的使者,因之是一个幸福的使者。

《圣经·启示录》中说到天国里被七道印严封的书卷,或者是至高的福音至圣的密约吧?一个大力天使大声说:“谁配打开书卷拆开印呢?”天上、人间、地下没有谁能打开书卷,没有谁配打开书卷。这时候,走过来的是羔羊,看去像是被屠杀过的羔羊,从宝座上的主的手里接过书卷。即刻,狮面的牛面的鹰面的人面的活物以及众长老都跪在了羔羊面前,并齐声颂唱:“你配拿起书卷拆开七印,因为你曾被杀,用你的血从各族、各方、各民、各国为上帝赎来圣徒;你使他们成为王国,并作祭司侍奉上帝,他们将统治这个世界。”

接着,成千上万的天使和天上、地上、海里所有被造之物都高歌附和:

“曾被屠杀的羔羊,你值得接受权力、财富、智慧、能力,以及荣誉、荣耀和赞美!愿赞美、荣誉、荣耀及能力都属于宝座上在坐的,也属于羔羊,直到永远!”像是对被屠杀的颂赞,又像是对屠杀的颂赞。颂赞之中,被屠杀就成了羊的宿命,羊的道德就在被屠杀中达到极顶。

东方的“民牧”同样予羊以慷慨的表彰——“羔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好仁者;执之不鸣,杀之不谛,类死义者;……”背负苦难而不开口,忍受欺凌而不开口,无辜而被送上祭坛宰杀同样不开口,甚至连牛的觳觫也没有,被誉为“凛然就死”,这种哑羊的品德,令屠夫宽心,更令民牧宽心。

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描述受害者对大屠杀的顺从与合作,写道:“他们的逻辑和理性是凶手计划中的一部分。……似乎上帝想毁灭某个人的时候,没有让他发疯,而是让他变得理性了。”“在这样的局面里,受害者的理性成了杀害他们的凶手手中的武器。也就是说,被统治者的理性往往是统治者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