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忆前身

朱天文

一九九五年九月张爱玲去世,我与妹妹朱天心躲开了任何发言和邀稿,不近人情到父亲都表示异议,我只好说:“缺席也是一种悼念吧。”

然而那以后很多很多,持续不断的各种张爱玲纪念文、书信披露,回忆、轶闻,就一再也写到胡兰成,当然,就写到了胡兰成跟三三。

三三,具体是《三三集刊》,在我大学三年级时候创办的,一九七七年四月。两年后我们成立三三书坊。当时胡先生书《山河岁月》在台湾出版遭禁,删节出版的《今生今世》也给劝告,既然没有出版社能出胡先生书,我们就自己来,用胡先生在《三三集刊》撰文的笔名李磬,印行出版。这样一共出版了四本,至胡先生去世的一九八一年。

可以说,三三是胡兰成一手促成的。打从结识胡先生,其间有一年的时间胡先生住我们家隔壁,著书讲学,然后返侨居地日本,至去世,总共七年。当时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我,在今天来表述,想想只能说是,前身。

格林(GrahamGreene)曾说,作家的前二十年涵盖了他全部经验,其余的岁月则是在观察。他说:“作家在童年和青少年时观察世界,一辈子只有一次。而他整个写作生涯,就是努力用大家共有的庞大公共世界,来解说他的私人世界。”依据他这个说法,那么,我后来的写作生涯,整个的其实都在咀嚼,吞吐,反覆涂写和利用这个,前身。

四年前王德威编当代小说家系列,本来只是作者简单写一个自述的,我倒一发不可收拾写了五万字,题名《花忆前身》,回头看看自己的来历。完后,每每觉得,这个没说,那个没说,而且,再也说不尽似的。这会儿开研讨会,讲是忆,不如是解剖,以今天的后见之明,审察昨日的浑沌之我。

就挑两件来解剖,一件是张爱玲的个人主义,一件是胡兰成的归不了档。

我是十二三岁开始看张爱玲,自自然然成为我父亲与我六姑姑这个张迷家族的一员。打小我喜欢在父亲桌前摸索,当时到后来始终也没什么书房,不过榻榻米大床,跟两张并放的书桌,父母亲一人据一张,父亲写小说,母亲翻译日文。单是张爱玲和父亲的通信,我翻来覆去看得差不多会背了。信中张爱玲提及她的先生赖雅亦写小说,但她“不看他写的东西,因为Joyce等我也不看”。当时我不知道谁是乔伊斯,可从语气也感觉得出来,这位乔伊斯肯定是个大人物,而张爱玲好大胆子说不看。

我听父亲不止一次转述张爱玲在柏克莱独来独往,却会为一个修电线工人驻足下来,仰头呆看半晌,而人不知她是看到了什么。她在花莲王祯和家短短一住时,也常叫路上不起眼的东西吸引了去,看上半天。她总是见人所不见;且又那样忘记所以的处于自我之中。

若我最早有意识地模仿张爱玲,以下便是。

我国中一年级的国文老师,升二三年级后一直是班导师,我崇拜他到恋爱的程度,暗地背诵了许多课本上没有的诗词,就等什么时刻老师讲到问到了,唯我一人搭得上腔。我也把父亲追求母亲时候的两个人都是好热血文艺青年的信,一封一封经过变造成为我的周记内容,譬如对于包法利夫人的看法,很辛辣,颇使老师担忧了,回覆来同等篇幅的眉批,太令我得意就变本加厉更狂了。

这些狂言狂语甚至演成狂行,大概属于我同校的妹妹朱天心顶知道,而都获得老师的庇护没被学校处罚记过,纵容得不像话。敢于这样,没别的,我在学张爱玲,学我以为的特立独行,不受规范。

还有是,漫长青春期的尴尬,别扭,拿自己不知怎么好的,似乎都有了张爱玲形象做靠山(很早就读到古物出土的《天才梦》),故此一味怪去,有正当性,理直气壮得很。

那更别说胡兰成写的《民国女子》,我读到是收在父亲手上一本破旧不堪、日本排版印行的《今生今世》上册里,随便一摘,都是。看吧,“我且又被名词术语制住,有钱有势我不怕,但对公定的学术界权威我胆怯。一次竟敢说出《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爱玲却平然答道,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好。”

再看,“我自己以为能平视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爱玲则一次亦没有这样,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连我在内,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对东西亦如此。可是从来的悲剧都由好人作成,而许多好东西亦见其纷纷地毁灭,因为那样的好原来有限,是带痊的,其实不可原谅的还是不应当原谅。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

我高中毕业那个暑假,父亲偶然获悉胡兰成在台湾,联络上,偕母亲跟我三人去拜访。那天的话题都绕着张爱玲说,胡先生取出日本排版的《今生今世》上下两册赠父亲,书中有蓝字红字校订,可能是自存的善本。我因为爱屋及乌,见不到张爱玲,见见胡兰成也好。真见到了,一片茫然,想产生点嗟怅之感也没有,至今竟无记忆似的。对胡先生书《今生今世》,不但之前除了《民国女子》一章,余皆不读,奇怪的是,之后仍不读。一年后,暑假期间我也不过顺手抄来一看,也怪了,这一看就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非常非常之悲哀。

于是我写信给胡先生,不指望胡先生还在台湾,可比是瓶中书那样投入大海罢了。想必,这是我从此完全被袭卷了去的“胡腔胡说”的第一篇。我认为胡先生比张爱玲厉害多了,很懊悔一年前为什么只看见张爱玲,没看见胡兰成,只好恨自己是,有眼无珠。

不料我立刻得到了回音,胡先生想把此信当做正要付印的台湾版《今生今世》的序。这哪行,父亲急书一封阻止此事,胡先生回信说:“天文忽然写信来我都吃了一惊……若做代序,当然是先要问过你的,请放心。”

这段我与胡先生结识的经过,我是幼稚跟鲁莽,根本不值一提的。但一九七六年,符兆祥先生编了本书叫《一九八○》,小题曰:“现代最杰出青年作家小说选”,上下册,各选十人;并每个人找一位评论家评介,颇像股票分析师推荐可以长抱的绩优股。我和天心给选在下册,就请当时住我们家隔壁的胡先生写评介。胡先生很高兴地写了,却不能用,换言之,给退稿了。这两篇的题目一篇叫《来写朱天文》,一篇叫《朱天心呢?》,写我的部分,胡先生便提到此段结识,请容我摘录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