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

何向阳

有意思的是,人们印象中的林徽因娴淑、文弱而瘦削,除掉确乎存在的多病因素,或者,熟识她故事和诗歌的人还会生出善感、敏锐或挚情,对于她的概括还包括才女一类的陈词,会牵连到太太学堂年代的英式文学气派,那种氛围里的自由,和交谈时的话多好争论,所谓谈锋机健——这可是距人们印象中的娴淑有些远。传说中的美丽公主总是被人注意着她女性的一面——更多时候是身边周遭的男性观看赋予的,加以渲染扩展,为欣赏磨平着;不是说没有,有,但不是全部。然而,谁又能画出个全部,对待完美,总是纯一便足够,又有谁再追问其中的刚强与韧度?其背后的理由?

至少,这是一个从不放弃走的女人。一个走着的人。如那首诗不经意自述的:

我也看人流着流着过去来回

黑影中冲着波浪翻星点

我数桥上栏杆龙样头尾

像坐一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十月独行》的她并不是一个壁上观者,窗子以外的世界虽然相距遥远,却是有勇气把笔一搁地站起来说:“这叫做什么生活!”生的一切活动、滋味与颜色,百里的平原土地、起伏山峦,那么叫嚷着要被认识,于是她真是穿上了袜鞋要走一走的,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宋辽原物,探古寻胜么,才不那么简单悠闲,路上的徽因是与那些对她的印象或改写大不相同的。田亩一片,年年收成,还有洗衣裳缝被服的张家吕家百家姓,迎着面,她们见识过她的真正气象,不同于在太太沙龙里的另一种。这个女人,温文、雍容,其里却刚烈要强,她是决不当观者的。自然也摒弃了几千年中国女性的被观特性,角色不是她要的,她要做的是一个人。有思想,有个性。并且对生命认真。旅途就是这么开始的:

我卷起一个包袱走,

过一个山坡子松,

又走过一个小庙门

在早晨最早的一阵风中。

我心里没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烦恼,连我的

拢总,

像已交给谁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样清,

山前桥那么白净——

我不知道造物者认不认得

自己图画;

乡下人的笠帽,草鞋,

乡下人的性情。

山东乡间的步行只是多年行路的一个缩影。“旅途中”此后成为林徽因生活中的功课,不仅是自愿投身的山西、河北、山东、浙江等地遍布中国的古文物建筑徒步考察,还有日军侵华战乱年代不得已的西南流亡,颠簸的尘土与愁苦一起写在脸上,还有疾病在这粗布上打着补丁,饥饿、困顿,病痛,家务是必得放弃些和平心境里长生的理想的,包括那些能够在灯下纸上细细描画的晚上。

我不敢问生为现在人该当如何喘气!

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就是在这时,仍然有《彼此》的文字记录,和那一声探问式的提醒——“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这是她未敢忘的。是她总不放弃的。在每一寸土每一滴血已是可接触可把持的十分真实的事物而不仅一句话一个概念而已的年代,在“离散而相失……去故乡而就远”、“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在陌生城乡奔走的年代,生活其实很重、需要韧性支持的年代,相聚仍然会有朋友的一笑,会有友人递书中言说无论如何在这时候他为这老国家带着血活着或流血死去都觉荣耀。于是那样的句子写出来,“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是呵,你我可曾觉察到,“信仰所给予我们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坚忍韧性的倔强?我们都相信,我们只要都为它忠贞地活着或死去,我们的大国家自会永远地向前迈进,由一个时代到又一个时代。”一切都是这么彼此,相同。还有什么话说。连那共同酸甜的笑纹都要有力地横过历史的。这种力量是必要迸发的,如那要在雨里等着看虹的人所拥有的一份对美对生命的“完全诗意的信仰”,不是么?不也一直在这样行走?和蔼、优容却也另样刚强。这是男人们不大能看到的大美,这种优雅高贵与质朴天真不正如你从不取媚于谁的坦然表情。

但我不信热血不仍在沸腾;

思想不仍铺在街上多少层;

甘心让来往车马狠命的轧压,

待从地面开花,另来一种完整。

这是怎样的气魄。可惜并不是很多人能够读懂,或者欣赏,或者心疼。但是不管要走的,还是在走,不止脚步。也不因不被懂多做解释迟疑停留,又算得了什么,大地之上,心此刻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象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然而谁又曾想,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才是徽因。才是那个辗转于乡间为更好保留中国建筑文化传统所作的艰辛发现考察的人,如果不是具有这样气质,又怎能与事业同道、生活伴侣梁思成一起为《中国建筑史》的撰写风尘仆仆!不要忘了,她肺、肾俱损,可是在照片上我看见她趴在河北正定开元寺钟楼梁架上,站在山西五台山佛光寺一座“经幢”侧的木架上;沈阳北陵、山西大同云冈、陕西跃县药王山药王庙、山东滋阳兴隆寺、河南洛阳龙门、北京香山,十五个省份二百个县二千座古建筑,她踏访大部;有一幅图片两人一同倚坐在北京天坛祈年殿屋顶上,一九三六年的林自豪地相信自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敢于踏上皇帝祭天宫殿屋顶的女性。工作艰苦而充满兴味,徽因与热爱的事业热爱的人一起总是生机勃勃地,感染着身边的人,难怪同事莫宗江会对这样的野外调查发出赞叹,“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女子,但是爬梁上柱,凡是男子能上去的地方,她就准能上得去。”

上面再添了足迹;

早晨,

早又到了黄昏,

这赓续

绵长的路……

不能问谁

想望的终点,

——没有终点

这前面。

这一种韧性,犹如护卫。作着前提,所以有《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有《平郊建筑杂录》《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有《中国建筑史》的宋金辽部分,有爱意在里面的《我们的首都》,这是路堆出来的。另一条路却是不可见的,那由美文、诗歌、小说、剧本、译文与书信记录的成长心路,再没有看过比《悼志摩》更好的怀人文字了,在对诗人人格的解释里其实不正说着自己类近的品质——纯净、认真、虔诚、善良、人性与不折不挠非坚持到底不可的理想主义;也再难看到《旅途中》这样文辞干净的诗了,“我卷起一个包袱走,过一个山坡子松”,真是要把一场人生都放在里面了。这两条路,如经纬来去,交互织着,“生命早描定它的式样”么?薄弱的身体加之无止的颠簸奔走劳顿与她争夺着时间,死亡呵,她已见了太多,友人的,亲人的,最后是自己的,医生也要大大惊讶了,她与疾病争夺了十年,正是这生命的最后争来的十年,使她为新中国做了一个知识分子该做的一切。生命已到秋天,红叶的火总要燃着的,哪怕流血般耗尽生命,也要去做,谁又能挡住一个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