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游日记(第2/4页)

我们到了塔头村,看到了这高山上的大平原,以及东西南三面的平谷与远景,已经有点恋恋不忍舍去了;及到了更上一层的俗称“水磨坑”、“落水坑”上的高原地,更不觉绝叫了起来。山上复有山,上一层是一番新景象,一个和平的大村落,有流水,有人家,有稻田与菜圃;小孩们在看割稻,黄白犬在对我们投疑视的眼光,桃花源上更有桃源,行行渐上,迭上三四条岭,仍不觉得是在山巅,这一点我觉得是天台山中最奇特的地方;将来若要辟天台为避暑区域,则地点在水磨坑、落水坑(陈田洋、寒风阙的外台)一带随处都是很适宜的。

自金地岭北去,十五里到龙王堂,又十五里到方广寺。寺处万山之中,上岭下岭,不知要经过几条高低的峻路,才到得了。这地的发现者,是晋昙犹尊者,后传有五百应真居此,宋建中靖国元年(一一○一年)始建寺,复毁于火,绍熙四年(一一九三年)重建。其后兴灭的历史,却不可考了。一谷之中,依山的倾斜位置,造了上方广、中方广、下方广的三个寺。中方广在石梁瀑布之旁,即旧昙花亭址。

这深谷里的石梁瀑布的方向,大约是朝西南的,因过龙王堂后,天下了微雨,我们没有带指南针,所以方向辨不清楚。一道金溪,一道不知名的溪,自北自东的直流下来;到了上方广寺前,中方广寺侧的大磐石上,两溪会合,汇成了一条纵横有数十丈宽广的大河;河向西南流,冲上了一块天然直立在那里有点像闸门似的大石。不知经过了几千万年,这一块大石壁的闸门,终被下流之水,冲成了一个弓形的大窟窿。这石窟窿有四五丈宽,丈把来高,水经此孔,一沿石直捣下去,就成了一条数十丈高的飞瀑;这就是方广寺的瀑布与石梁的简单的说明。

上方广寺,在瀑布之上;中方广寺,在瀑布与石梁之旁,登中方广寺的昙花亭,可以俯视石梁,俯视石梁下的数十丈的飞瀑;下方广寺,在瀑布下的溪流的南面,从中方广寺渡石梁,经下方广寺走下去里把来路,立在瀑布下流的溪旁,向上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的一个奇景,一幅有声有色的小李将军的浓绿山水画。第一,脚下就是一条清溪;溪上半里路远的地方悬着那一条看上去似乎有万把丈高的飞瀑;离瀑布五六尺高的空中,忽有一条很厚实很伟大的天然石梁,架在水上,两头是连接在石岩之上的;这瀑布与石梁的上面,远远还看得见几条溪流,一簇远山,与半角的天光;在瀑布石梁及溪流的两旁,尽是些青青的竹,红绿的树,以及黄的墙头。可惜在飞瀑上树林里撑出在那里的一只中方广寺昙花亭的飞角,还欠玲珑还欠缥缈一点;若再把这亭的挑角造一造过,另外加上一些合这景致的朱黄涂漆,那这一幅画,真可以说是天下无双了。

我们在中方广寺吃了午饭后,还绕了八九里路的道去看了叫作“铜壶滴漏”的一个围抱在大石圈中状似大瓮的瀑布;顺路下去,又看了水珠帘,龙游枧。从铜壶滴漏起,本可以一直向西向南,上万年寺,上桃源洞去的;但一则因天已垂垂欲暮了,二则我们的预算在天台所费的三日工夫,恐怕不够去桃源学刘阮的登仙,所以毅然决然,把万年寺、桃源洞等舍去,从一小道,涉溪攀岭,直上了天台山的最高峰,向华顶寺去借了一夜宿。

二十五日(九月十八),星期四,晴和。昨夜在寒风与雾雨里,从后山爬上了华顶。华顶寺虽说是在晋天福元年僧德韶所建,但智者禅师亦尝宴坐于此,故离寺三里路高的极顶那座拜经台,仍系智者大师的故迹。据说,天晴的时候,在拜经台上,东看得见海,西南看得见福建界的高山,西北看得见杭州与大盆山脉;总之此地是天台山的极顶,是“醉李白”所说的高四万八千丈的最高峰;在此地看日出,和在泰山的观日峰,劳山的劳顶,黄山的最高处看日出一样,是天下的奇观。我们人虽则小,心倒也很雄大,在前一晚就和寺僧们说:“明天天倘使晴,请于三点钟来叫醒我们,好去拜经台看一看日出。”

到了午前的三点,寺里的一位小工人,果然来敲房门了。躺在厚棉被里尚觉得冷彻骨髓的这一个时候,真有点怕走出床来;但已有成约在先,自然也不好后悔,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打着寒噤从煤油灯影里,爬起了身。洗了手面,喝了一斤热酒,更饱吃了一碗面,身上还是不热。问那位小工人,日出果然是看得见的么?他也依违两可,说:“现在还有点雾,若雾收得起,太阳自然是看得见的。”说着也早把华顶禅寺的灯笼点上了,我们没法,就只好懒懒地跟他走出门去。一阵阵的冷风,一块块浓雾,尽从黑暗里扑上我们的身来;灯笼上映出了一个雾圈,道旁的树影,黑黝黝地呈着些奇形怪状,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忽而一阵大风,将云层雾障吹开一线,下弦的残月,就在树梢上露出半张脸来,我们的周围也就灰白白地亮一亮。一霎时雾又来了,月亮又不见了,很厚很厚像有实体似的黑暗粘雾之中,又只听见了我们三人的脚步声和手杖着地的声音;寒冷,岑寂,恐怖,奇异的空气,紧紧包围在我们的四周,弄得我们说话都有点儿怕说。路的两旁,满长着些矮矮的娑罗树,比人略高一点,寒风过处,树枝树叶尽在息列索落的作怪响;自华顶寺到拜经台的三里路,真走出了我们的冷汗,因为热汗是出不出的,一阵风来穿过胴体,衣服身体,都像是不存在的样子。

到拜经台的厚石墙下,打开了茅篷的门,我们只在蜡烛光和煤油灯光的底下坐着发抖,等太阳的出来。很消沉很幽静的做早功课的钟声梵唱声停后,天也有点灰白色的发亮了,雾障仍是不开,物体仍旧辨认不大清楚,而看看怀中的表看,时候早已在六点之后;两人商量了一下,对那小工人又盘问了一回,知道今天的看日出,事归失败,只能自认晦气,立起身来就走。但拜经台后的一座降魔塔,拜经台前的两块“台山第一峰”与“智者大师拜经处”的石碑,以及前后左右的许多像城堡似的茅篷,和太白读书堂,墨池,龟池等,倒也看的,不过总抵不了这一个早起与这一番冒险的劳苦。

重回到寺里,吃了一次早餐,上轿下山,就又经过了数不清的一条条峻岭。过龙王堂,仍走原路向塔头寺去的中间,太阳开朗了起来,因而前面谷里的远景也显得特别的清丽,早晨所受的一肚皮委曲,也自然而然的淡薄了下去。至塔头寺南边下山,轿子到高明寺的时候,连明华朗润的山谷景色都不想再看了,因为自华顶下来,我们已经走尽了四十多里山路,大家的肚里都感着饿了,江山的秀色,究竟是不可以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