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2/12页)

布置得差不多了,万有喘口气,跳下石碾子来,见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一脸盆水从身边走过,连忙叫住了她:

“……我说表嫂,您早起没喝酒吧——上北地薅草还用带水防火呀?您上场院?场院要不就是五十的,要不就是十五的,您到那儿算是怎么一出啊?您比我大一岁,今年四十九呀——得啦,您就别图轻省啦,还是赶紧上北地吧,人多热闹好做活——等明年一准让您上场院!”

打发走了中年妇女,万有扭过脸来又问身边抽烟的一个老头:

“——五哥,您还没抽透哪?别磨蹭啦,人家车把式都套牲口啦——怎么着,今天不合适,跟不了车?成,您惦记做啥活儿——薅草?薅草的都是妇女啊,您一老头,跟里边儿瞎掺和什么?回头再把您当老流氓给抓起来——得啦,知道您瞅见人家包工,也惦记多挣俩——等下辈子您托生个妇女再说吧!”

老头很不情愿地动了身。万有一抬眼,见知青小孟远远地正朝这边伸头探脑呢,这帮知青,回回派活儿都是最后才出来,万有朝他喊:

“孟青年——怎么就出来你一个?小范、老美他们呢?又让你替他俩问活儿——赶明儿谁不出来我可不给派活儿啊!今天算你运气,头一个出来的,我给你换个好活儿——你上山上放牛去吧!从今天起直到大秋,这活儿就算包给你啦,牛不长膘就朝你说!——回去你告诉小范、老美一声,让他俩今天也轻巧轻巧,都上菜园子吧!”

万有队长分派完一天的工作,松了口气,正要回家睡个回笼觉,忽然发现徐贵倒背着两手朝这边走来,忙大声招呼道:

“哟,徐书记呀,这么大早就上咱队检查工作来啦——我,我这儿正准备下地哪!可不,毛主席教导,干部不怕苦,社员猛如虎么——我说徐书记呀,我瞅着您气色不正呀,别是昨儿黑夜打更巡逻的中了邪吧,哈哈!”

徐贵一反常态地没有理睬万有的调笑,倒真是正正经经检查工作的样子,“万有啊,今天的活儿都分配下去啦?”

“嗯哪,”万有觉得徐书记的脸色不对,心里直打鼓,“大队要的两个工已经派了,要还有啥别的活儿明天再说吧。”

“小孟今天什么活儿?”

“轻巧活儿——放牛,找他有事儿?”

“回头再说吧——你家凤子呢?”

“薅草。今天妇女都在北地。”

“贾老大下地没有?”

“他今天在菜园子,说这些天腰腿疼,让我给换的活儿——”万有说着说着,好像忽然明白了,“怎么,又找人开他的批斗会?”知识青年小孟是团支部的副书记,自家女儿大凤是团里的宣传委员,地主贾老大是批斗对象——这不是开会是什么?

“开会?可不是开他的会,这回是开你的会!”徐贵说完,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万有啊,今儿别下地啦,我有个大事儿和你商量!”

【零 三】

小孟揽到放牛这样的美差,而且可以一直干到大秋,自然是兴兴头头的。他回宿舍把消息告诉两个同伴,惹得他们钦羡不已,只恨自己不该偷懒躲在屋里睡觉,如今只好去菜园子里出力,哪儿有放牛轻快?

这里小孟只顾梳洗打扮,为放牛做了充分的准备:一顶草帽是必不可少的,既可遮阳,又可临时充作枕头或坐垫;一身长袖衣裤,这是为了防晒,也兼防蚊虫叮咬;放牛要爬山,自然要换上一双旧球鞋;中午还最好带一顿饭,省得来回跑路;在外面待一天,水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此这般,小孟差不多足足磨蹭了两顿饭的工夫,这才全副武装着,晃晃悠悠地前来放牛。

“孟青年,你咋这时才来?看把牛饿成啥了?”饲养场的齐爷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小孟,就一惊一乍地喊了起来。

小孟虽然没有喂过牛,但也知道牛没有人那样娇气,差个一两个小时吃饭也不至于就“饿成啥”了——只因齐爷是队上的老革命,为了显示他自己爱社如家、爱牛如子的好思想,这才故意吵吵嚷嚷地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小孟原也有心和他理论几句,想想总是自己来晚了,再说和快八十岁的人吵架也胜之不武,只好忍气吞声地跟在齐爷后面进了门。

齐爷难得抓到别人的错,兀自不肯罢休,不住地开导小孟说:“不管做啥活儿,都不能光为自己挣分儿,还要想想那三分之二的人民还没有解放——”小孟是徐贵任命的大队理论辅导员组长,这理论本是他在社员学习时辅导给齐爷的,谁知今天又让齐爷回敬给了他,真是现世现报。他任凭齐爷唠叨,自顾自地进屋挑拣了一根柴火棍当鞭子,赶着十来头牛出了院门。

小孟快活地赶着牛儿上山岗,得意之余,他很想跳到那只大花母牛的背上去威风一下——印象中的牧童总是骑在牛背上的,戴顶草帽,吹支短笛——小孟正要跃跃欲试,一见那花母牛背上厚厚的一层油污,以及以此为中心嗡嗡乱飞着的一群苍蝇,立刻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赶早打消了这一念头。

前面不远就是北地,全队的青壮年妇女们都集中在这里薅草,花红柳绿,场面十分壮观。看到这场面,小孟感慨万千:阳光多么明媚,生活多么美好,我如今放上牛了,再也不用受这薅草之苦了!

这季节,繁重的“三夏”工作已经完成了“夏收”和“夏种”两项,只剩下最令人厌烦的“夏管”了。以间苗和薅草为主的“夏管”哟,提起来就让小孟心惊胆战!这两样活儿有三样不好:

第一是偷不得懒,一人一垄地,实实在在的,大家并肩前进。

第二是要有耐性,天又长,日又毒,工作又单调无聊,地球好像停止了转动,让人烦躁得想发疯。

第三样最可怕,就是要有蹲功,要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偏偏本地人蹲功极硬,视这间苗薅草为轻活,说说笑笑干得飞快。这可苦了知识青年们,一会儿就被落下一大截。干这活儿是谁先到地头谁先歇,大家聚齐了再重新占垄往回返。等知青们好容易熬到地头,精疲力竭正要放倒,队长又吆喝着重新占垄了。就这样恶性循环,越慢越累,越累越慢,真让人连寻死的心都有了。万有之流还偏偏总能挑出他们的不合格:间距过短,苗草不分,除草不尽,斩草留根,硬逼着再去返工。

人累极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在间苗薅草的过程中,知青们也有站起来弯腰干的,也有坐下去往前挪的,最惨的居然采用了爬的姿势,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而发明这一姿势的还是全队最干净最漂亮的一位女知青,在学校演过李铁梅,大家都喊她小阿妹——小阿妹在地上爬得像只小泥猴,凄凄惨惨地还抬起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对大家笑,让人心里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