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6/12页)

当徐贵来到饲养场的小屋时,齐爷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一听书记叫“大叔”,慌忙坐了起来:“哟!徐书记来啦!嘿嘿,我,我刚给牲口添了料……”说着,掏出旱烟袋,使衣襟擦了擦,双手捧着送了上来。

徐贵摆摆手:“大叔啊,今儿后晌要在你们一队开个社员会……”

“中,中,那可不,共产党就靠开会。1937年开辟时期,要不是刘队长领着我们几个在咱村开了会,咱成立起共产党来着呢?”

“想着请您老在会上发个言,结合结合这个革命传统啊……”

“哎哟,这我可讲不好,要不您另找旁人吧!老没讲啦!还是上一回我在县里讲的时候,县委书记拉着手儿说我讲得好,我就说我讲不好……”

徐贵今天事情多,知道齐爷叨唠起来没完,赶快短兵相接:“大叔啊,就万有麦秋分湿粮食那档子事儿,您老准备个批判发言吧!”说罢扭头就走。

“哟,那可不中!”齐爷虽然高龄,却并不十分糊涂,一听事关顶头上司,隔着窗户大叫起来,“我,我可是讲不好,您另找旁人吧!”

“也找旁人,也找您——中也中,不中也中!”徐贵说罢,人已经没影了。

【零 六】

太平庄风俗:家家户户的鸡白天都是撒在外面找野食的,到了黄昏才由主人把它们唤回家来休息。去年开春,三队的麦苗刚返青,被鸡糟蹋了不少,换了多少看鸡的也不抵事。那时正批“小生产”,报上天天号召“限制法权”,队长们学习了几次,气也粗了,决定“限制”一个月之内不准往外撒鸡,等庄稼长大些再说。偏偏这正是母鸡们准备下蛋的季节,家家又没有多余的粮食去喂它们,不往外撒怎么办?所以尽管队长们三令五申,这撒鸡之风倒越发成了“经常的、每日每时的、自发的和大批的”了。

这天晚上,碰头的队长们越想越恼,毅然决定采取极端措施——往地里放毒!在队上担任农药技术员的赵小贞被找来秘密执行这项任务。

那时赵小贞刚刚高中毕业,因为她爸爸在县化肥厂当着副书记,所以徐贵亲自安排她担任了三队的技术员,多少也能减轻些下地劳动之苦。这小贞对工作认真负责,况且年轻气盛,纯洁无瑕,对“小生产”自然恨之入骨,听见队长们吩咐,便连夜选择剧毒农药“1059”,拌上麦粒,在地头四周撒了下去。这工作本来是秘密进行的,但队长们有私心,散会回家都关照了老婆:“明天可万不敢再往外撒鸡哟,已然让小贞下了药……”老婆们也要做人情,连忙穿鞋下炕,大妈二婶地也去关照了一番。到了第二天一检查,真是天理报应,分毫不爽——全队哪户也没死一只鸡,而小贞家的七只老母鸡全被药死在地里!原来小贞妈平日人缘虽好,但因为是她女儿撒的药,大家想她自然是早知道的,所以昨晚竟没有人来告诉她。谁知小贞并没有泄密,她妈连个影儿都没听说,第二天照常撒出鸡来,一顿饭的工夫就全被毒死了!而且因为是剧毒农药,不能吃肉不能卖,只能就地挖坑深埋,这可是喂了一冬的下蛋鸡啊!小贞妈在地头哭得死去活来,又骂这死鸡不该贪吃,又骂这农药不该有毒,骂得最凶的就是自家女儿知情不报,“我养活这闺女可有啥用哟……”小贞不愧是新时代的好青年,当众与她妈展开尖锐的说理斗争:“您这会儿后悔啦?您不想养活别养活呀!再说我也不是您一人养活的!娘生身,党养身,毛泽东思想铸灵魂,母亲只生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把老太太气得恨不能在埋死鸡的坑旁边再挖一个坑,把自己也一起埋掉算了。最后还是徐贵息事宁人,看在小贞她爸每年批给村里几千斤“出厂价”的分上,从三队集体鸡场赔给小贞家十只当年的新鸡。也是一报还一报,有七只到秋天就下了蛋。

事情到此已经圆满结束,谁知有一回在公社的学理论汇报会上,徐贵为了“生动生动”,又添枝加叶地做了汇报:说是本大队的回乡女知青赵小贞,勇于和旧的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坚决同小生产的习惯势力做斗争,亲手毒死了自家的七只下蛋鸡,还跟她妈在地头展开了面对面的思想交锋……直说得胡书记也动了心,打听明白后,亲自把赵小贞作为本公社学理论的先进典型上报到县里。那个年代似乎特别钟情于这样的女孩子,不久赵小贞的先进事迹就由县广播站里宣传了出来。小贞再接再厉,三夏战斗中又连续在场院坚持了两天两夜,最后昏倒在脱粒机旁。秋后整党时,公社党委又指示一定要把新党员赵小贞同志列入支委候选人名单,而且一定要选上。当时党员们都以为可能要安排她做宣传委员,谁知最后批下来的却是大队第二把手——党支部副书记。

赵小贞上任后戒骄戒躁,坚持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继续为广大社员做出榜样。在她心爱的小日记本上,记满了诸如“手茧厚,印把牢,汗水浇,官气消”“人心齐,泰山移,人心散,地减产”“身上补丁厚,糖弹打不透”“干部不怕虎,社员猛如虎”之类的于中国人民有益的新谚语和新格言,并亲身加以实践和宣传——至于万有之流听了之后常把这些谚语格言当作毛主席的最新教导而乱加引用,实在要怨他们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与小贞并不相干。

今天上午,小贞本已下地劳动,徐贵又用广播把她喊到了大队部,她噘着小嘴很不情愿:“有啥事晚上说不中吗?来不来就不下地了,让社员瞅着多不好?”徐贵开导她说:“工作忙,没法子。”小贞反问道:“那人家陈永贵、郭凤莲不比咱们忙?人家还坚持劳动呢!”徐贵又反问道:“那你说,咋叫抓大事、抓路线呢?”小贞这才不言语了。

徐贵把胡书记的电话指示传达给小贞,和她商量突击办一期“批邓救灾”的专栏,“今儿晌午务必贴到一队去,好入胡书记的眼”。

两人商定,这专栏一要规模宏大,二要内容丰富。首先是大队党支部的一篇,要用大字抄写,贴在醒目位置,上挂下联,把邓小平、万有和本队的戴帽地主贾老大一勺烩,这就由徐贵亲自执笔了。剩下的稿件由于时间紧迫,拟全部采用诗歌的形式,这就由小贞一手包办了。

小贞面前摆着徐贵开列的一张名单,上面是需要发表诗作的各方面代表人士,每写完一首诗,便胡乱从中找出一个名字来填上。例如“葵花向着太阳笑,我向党把决心表:不管地震那一套,革命到底不动摇”下面署名“一队队长万有”——徐贵的名单中列有“一、二、三队长”,却一时忽略了万有这次本是被批判的对象。而另一首“知识青年斗志高,天塌地陷不动摇,扎根农村干革命,改天换地竞折腰”下面则署了小孟的名字——小贞对这首诗的最后三个字非常得意,认为自己用典用得十分巧妙。就这样,赵小贞以亘古未有的多产诗人的速度连续创作着,直到诗写烦了,又填起词来。于是,“老党员齐秉和”的名下出现了一首《满江红》,而另一首《念奴娇》下面则署上了“五保户张王氏”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