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梦录(第2/6页)

半夜一熄灯,刘沛阳蒙头便睡。到了后半夜两点半,他凭着职业习惯准时醒来准备工作。顶盔贯甲,罩袍束带,一切结束停当。操起手电,蹑步摸到门边,伸手刚要拉门……吱——,门自动开了!

一霎时万籁俱寂。刘沛阳疑心自己打开了一面大魔镜,他看见门外立着一尊同自己一样的黑夜人,只是手里没有电筒,尤其可怖的是,脸上没有五官,只是一团灰蓝色的肉在黑暗中闪出微光。刘沛阳的双腿变成化石,仿佛李鬼遇见了李逵。那人也静立着,双方似乎都不敢动一动而又唯恐对方动。一个世纪过去了,刘沛阳的双腿开始风化,眼看就再也支持不住了。突然那人抬起一条黑臂,伸过来。刘沛阳舌头一短,肚皮贴到后腰上。那条黑臂没有碰他,而是吱的一声,把门拉上了。

刘沛阳呆立许久,慢慢找回了自我。脱去鬼服,把自己装进被窝。窗外隐隐传来五道口火车的长鸣。刘沛阳想,这一定是上帝给我敲的警钟,是对我一年来恶行的惩罚,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帝以我之道还治我身。我现在就像那魔镜里的我一样,没有五官,没有血气,没有人气,我是真正死去了,像一具活尸首。就为了一个女孩子,把自己折磨到这步下流无耻,毫无人味的鬼境地,我真是太愚昧了……也好,就算是到地狱里走了一遭吧。从明天起,我要洗手自新,重造一个纯洁健美的刘沛阳!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只是今夜的事真出奇,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中午,刘沛阳去找吴晓强一块儿吃饭。吴晓强问他睡得好么?他说非常好,还编了个梦,说梦见里根请他吃饺子,里根牙不好,只能吃皮儿,他就把馅儿都吃了。他又问吴晓强睡得如何,吴晓强说还凑合,只是你们宿舍老孔回来太晚了,吓我一大跳。

两人继续换睡了一个礼拜,万事平安如意。于是各归本位,但心上那个问号却越烙越深了。

眨眼又是周末,吴晓强忽然收到韦云香的一封信,说她跟现在的男朋友又拜拜了,心情很寂寞,希望吴主席能宽怀大度,去看望她一下。吴晓强见信百感交集,最后归成一句话:女人真不是东西!左思右想,他便去找刘沛阳,说哥们儿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又聪明又风骚,你不是就喜欢这样的吗?刘沛阳一听,满心长草,借了一套西服,骑上三十元人民币买来的奔驰,随着吴媒人去了。

韦云香静静地坐在奶白色的台灯下,一见吴晓强带着个衣冠楚楚的同伴进来,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没等吴晓强说话,她轻盈地飞过去,一下子扑进吴晓强的怀里,花妖狐媚地说:“你怎么才来呀!想死人家了!”吴晓强张口结舌,正想说什么,嘴却被一个开花石榴堵住了,接着一条小蛇钻了进来。

刘沛阳在一旁愣了几秒钟,怒火顿生。心里说好哇姓吴的,我拿你当朋友,你把我当孙子。空骗我一趟还不说,当着我的面你们就干,简直把我看成一条狗,刘沛阳想着转身就走,心中有个念头一闪。看今夜,老子怎么收拾你!

春天来啦,老臭真高兴,又可以看见那么多光着的腿啦。

晚饭前跑了六个宿舍,筹集到十八张一角钱的菜票,老臭又美美地吃了顿小炒,舔净了饭盆儿。把指头上的油转移到头发上,顺手扯起块抹布揩了揩嘴,一跺脚,老臭奔舞会去了。

那女孩儿真有眼力,贴在老臭的胸前说,你挺有男子汉气息的!老臭喜得满后背跑老鼠,连连说“不客气,不客气”。正要请教芳名,忽然耳朵被人一拽。扭头一看,是中文系的老乡刘沛阳,舞曲随即结束了。

刘沛阳说老臭你丫的真快活,哥儿们今天可栽了。刚才在清华被三个小子给揍了,领头的那个钻进了女生宿舍。怎样,能不能帮哥们儿出了这口气,你明天的伙食,我包了。老臭一拍胸脯,走!刘沛阳说别忙,我再去找两个老乡,今晚九点半,咱们在梦巢集合,先喝一顿,然后出发。你在这儿继续快活一会儿吧。

夜色像酒似的,一口一口地深下来,醉下来。吴晓强终于抵挡不住韦云香的销魂大法。决定留下来住一夜,反正这宿舍的其他几个女生今晚都不回来住。至于刘沛阳那里,明天回去解释下就是了。

谁知刚过十二点,猛然间咣咣咣一阵砸门,有人叫道:“开门开门!我们是保卫部的。”吴晓强大惊失色,无奈何忍痛割爱,抓起衣裤,拉开窗户,说了声“我先走,你掩护”,纵身从三楼跳了下去。

刚一落地,呼啦啦围上来几个蒙面人,手舞棍棒,兜头盖腚把他打了个披麻戴孝,最后每人一脚,把他踢进壕沟。等他从疾风暴雨中醒过神来,四周黑压压什么都没有了,只听从不远处三楼的一个窗子里隐隐传来许多人争吵的声音。

第二天中午,刘沛阳把酒行赏。老臭舌头在嘴里进进出出地说:“我,我这个人,就,就爱给,给朋友两,两肋插刀。美不美,家,家乡水;亲不亲,故,故乡人……”忽然阿飞敲着饭盆走过来,伸手握住一瓶啤酒叫道:“好哇哥们儿,喝酒不叫我,吃独的,也不怕出门摔死。哎!知道吗?吴晓强昨天摔伤了。”刘沛阳忙问怎么摔的,阿飞说:“听说是在什么地方滚了楼梯,摔得浑身是伤。他不去住院,估计可能没大事儿。他还说不想见人,不愿意别人去看他。我这都是听他们宿舍秃子李讲的。”刘沛阳说既是这样,你们就甭去了,我代表哥儿几个看看他就得了。

刘沛阳去看吴晓强扑了个空。吴晓强搬到系里的一个实验室住去了。潘老师听他说摔得一身伤,非常心疼,说你就住这儿静养两天吧,明天我把那两只大白兔杀了给你吃,反正做实验也用不着。国家一年给我这点实验费,唉,连给我女儿做个兔皮大氅都没办法。

夜里吴晓强坐在灯下,疼得睡不着,满肚子的问号也钢钩似的挠扯着他的心。是谁打的我?保卫部怎么会知道?韦云香那边不会出娄子吧?她对我究竟什么意思?我怎么对付她呢?潘老师干嘛总跟我提他女儿?还有前些日子那个魔鬼……吴晓强瞪大着眼睛在宽大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东瞧西望。当他的目光在对面墙角用一大幅黑布蒙起来的那具人体骨骼上时,吴晓强蓦地呆住了。他看见那幅黑布在动!好像里面有活人在呼吸和动作。吴晓强的全身一下子不疼了,他死死盯着那黑布,肺活量压到了最低。

那幅黑布微微抖了抖,忽然从黑布里发出几声怪笑,“哈、哈、哈。”笑声不高,但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森严无比。千冷的音波摩擦到所有的物体发出回响,像刀子一样直逼上吴晓强的喉咙,吴晓强失去了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