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斗(第2/3页)

那马队把农民踏成了肉酱的地方,正是我刚才蹲在那里的地方。我的眼圈一阵发热,泪水簌簌地直流下来。

枪声喊声渐渐向南移去,也渐渐稀疏微弱以至于听不到了。显然,战斗已经结束。

官兵突破了红枪会的拦击和包围,顺着去城里的大道,向南奔去,望得见在战场泊以北的月牙河一带,扬起了弥天的灰尘……

有些大胆的人们,纷纷向着刚才激战过的地方奔去。我也随着重又爬上山顶,望得见,在那赤裸裸的冬天田野上,大道上,躺着一具具尸体,汪着一摊摊殷红的鲜血……

正在这时,风林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到哪儿去了?叫我好找。”我生气地问道。

“捡子弹壳来,你看,这么多。”他说着,伸出右手,手掌中一堆步枪空弹壳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金光。他又用左手拍了拍口袋,“喏,这里还有。”

口袋鼓胀胀的,发出了金属的摩擦声。

“走,咱们到那边拾去,大道上多着哩。”他说着,拉着我就向东岭下面的大道上奔去。

我们刚刚走到离大道不远的地方,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们惊住了。原来,在大道旁边的高冈上,有一棵白杨树,在这光秃秃的树枝桠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红枪会的人头,再向前一看,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也挂着一个人头。

我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跑。风林,这个大胆的小家伙,也吓得脸色蜡黄,再也顾不得拾子弹壳了。我们一口气奔上了岭顶,扶着一块大岩石,哇哇地呕吐起来……

这时候,太阳已经平西了。不知怎的,我觉得今天的太阳,显得特别苍白,像个有着病容的人一样,它冷冷地挂在空中,斜照着这尸横遍野的战场。

战场上,一片寂静。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在空中飞旋。不远处,传来了妇女哭泣的声音。从东面沙子埠的方向,从北面郭城一带,不断地有人向着战场上奔来。

收殓亲人们尸体的人来了。

我和风林,木然地站在岭顶的岩石下面,既不想下去看,又不愿离开岭顶。我们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一直站到村子里起了炊烟,苍茫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围绕上来的时候……

这天夜里,村里像开了锅似的,家家户户都在议论白天发生的事情。最热闹的是牛倌屋里。那里向来就是穷弟兄们聚会的地方,是农民们谈天说地的俱乐部。这一天夜间,到牛倌屋里来的人就更多了。

许多人都亲眼观看了这场战斗,都在讲叙着自己的目睹耳闻。我和风林,也来到了这些人们当中。我们贪婪地听着大人们的谈论。

原来马快队到郭城来押解“犯人”(共产党人)的消息一传出之后,各村的红枪会立刻就从四面八方向着郭城镇奔来。马快队一听风声不好,午饭还来不及吃完,就赶紧押解着“犯人”离开了郭城镇,顺着大路,火速向着南面的洛阳城方向赶奔。当他们走到河南村西南岭松树茔时,最先赶到的一批红枪会的人就从后面接近了他们。于是,战斗开始了。马快队边打边向南跑,到了东楼子北岭,又被从沙子埠一带来的红枪会的人,斜刺里从东南方向插了过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于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场战斗,就在这片开阔的地带展开了。

红枪会的人越来越多,越杀越勇。

带着强烈爱憎的情感,传说一经从农民的口里说出,事情就演绎成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和传奇味道了。

我的那位会说“封神”、“水浒”、“三国”、“说岳”的四大爷,他把这场战斗说得有声有色。他说,红枪会的人不但个个是所向无敌的好汉,死不皱眉的英雄,而且有不少法力无边的能人。他说他亲眼看到,有一个打扮得像何仙姑模样的姑娘,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提着一只花篮,她站在大路当中的高冈上,挡住了官兵的去路。马快队的人,一齐向她开枪射击,手提式响成了一片,子弹像雨点似的向她泼过去。那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迎着枪口,用右手的扇子扇来扇去,那射到她身边的子弹,全被她扇到了花篮里面,不大一会儿工夫,那花篮就扇进了满满一篮子子弹……

有人插嘴说:“这是扇子会的人呀。”

“对,今天是红枪会和扇子会的能人们都上阵了。”

“要不,马快队那么厉害的钢枪,都败下阵来,像兔子似的夹着尾巴直窜。”

“行,红枪会真行,好样的。”又一个人说,“我亲眼着见,有一个小伙子,光着上身,腰里扎着一条红腰带。马快队的子弹打过来,他把红腰带一甩,子弹就扑扑地落到了地上。他手拿一根丈八蛇矛,大吼一声,一口气挑死了十几个骑兵。而以后,有一个骑兵,向着他冲过来,眼看着那马的前蹄就要把他扑倒在地上,哪知他双脚一蹬,腾空而起,一下子就飞上了于家顶……”

“咦,我看到的比你的还玄哩。”一个叫二木匠的打断了那人的话,说,“我在东岭上,看到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光着一只膀子,从沙子埠那边杀了过来,简直就像长坂坡上的赵子龙,手里的那杆红缨枪,见人挑人,见马挑马,我亲眼看到,有一个骑兵,迎着他冲来,他把红缨枪一挑,只听扑哧一声,连人带马一下子都被挑上了半空……”

人们被这绘声绘色的讲述听呆了,屋子里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喏,孙儒杰8在这儿,你当时也都亲眼看到的,那个大汉把你推下坡去,还救了你一命。”二木匠怕他说的大家不相信,又来拉我作证,“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连连地点着头,说:“是,是这样,我也亲眼看见过,那人满脸胡子,红脸蛋。力气大得不得了。几十个骑兵从他身上踏了过去,他却没有死,没有死,真的。”

说着,我的眼圈又有些热乎乎的,心里激动得不行。

当时,我说的是那么千真万确,理直气壮,但事后一想,自己也不免奇怪起来:我为什么要随着二木匠这样说呢?二木匠他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还有我那四大爷,又为什么呢?不需要多加思索,答案是清楚明白的:那就是我和所有的人,都只愿意这样说,这样想,这样希望。我们谁也不愿去想那地上的肉酱,树上的人头!

到后来,我也就由此而渐渐地懂得了:什么叫神话?神话是怎样产生的?什么叫传奇性,传奇性又是怎样产生的?

它们不是别的,既不是迷信,更不是荒诞,它们只是人们的希望,人们的理想,人们的爱与憎。

它们永远是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