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的姿

——五封信寄芊芊谷应

第一封信

芊芊,你的来信在桌角等着我,邮戳日期是7月3日,这信等了整整三个月。别生气,芊芊,整整三个月我不在家——是遇到了一点麻烦。关于那已经过去了的麻烦,我不准备在信里讲述,你只要知道人生难免遇麻烦而任何麻烦都会过去就行了。

还是让我赶紧为你的金榜高中做番后补祝贺吧!升学保送,又是你倾心的名牌大学外语系,亲爱的芊芊,还有什么比这更棒呢?

你说你的第一动作是乐得发昏地捧着那张保送通知去找你的“挚友”。我当然明白“挚友”即是你家后山坡上那株老橙树,你曾肯定地对我说,老橙树是你的“智慧树”,静观它油绿的叶洁白的花和浑圆的果,能使你浮躁的心绪平稳进而思绪通畅。我当然也相信老橙树会分享你的快乐——不是么,七月里它的一树花朵是为你开放的!

你说你兴奋又悲哀:兴奋着终于成为了一名大学生,悲哀着将辞别故乡、亲人,还有你的“挚友”,你无法想象没有了老橙树的生活……

啊芊芊,胜利引来的不只是欢乐,竟也有惆怅呢。三个月过去了,想你早已平稳下来,早已在新的生活里汲取新的营养,不是么?

赠给你的升学礼物是一首老歌,《云的姿》。连同万米高空的云……不要惊奇地瞪着眼,芊芊,我有把握你会器重这份礼物的。

姨妈 十月五日

第二封信

实在想对你讲那云。没有与它相遇之前也无法料到它会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芊芊,耐着性儿听下去吧……

三个月前,我的书斋生涯突然被一股恶浪席卷,简而言之,是我必须火速赶赴异乡去料理出了意外的儿子。

你无法体会一位母亲面临灾难时的焦灼,你还太年轻。那是真真实实的坐卧不宁,登上飞机也嫌两个半小时的航程太长,恨不能驾了电光去到儿子的急救间。

细雨黏糊着天,黏糊着地,若在往常我会喊出倒霉,因为空中旅行的一大乐事是摆弄相机。此时却无所谓,那“小傻瓜”也根本没带在身边。心烦气闷口苦眼涩,是彻夜不眠的结果。空姐儿问我想喝点什么,我僵硬地摇头,由着她拿好奇的眼神打量——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狼狈。

最无法安顿的是两只眼睛,不能入睡又不愿睁着,只好半开半合对着窗外铅色的云气,这颓丧的灰色也许会包裹整个旅程……由它去吧,比它更颓丧的是我的仿佛被枷住的心。

麻木的眼睛没有觉察窗外的铅色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待到昏昏的视神经被那变化唤醒,漫天已飘舞着数不清的、蝉翼般轻薄透明的纱带了。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这漫天飘舞的云纱。雪花么?太细琐。雾霭么?太浑浊。眼前的云纱清且纯,晕着来自日光的淡淡的银边,是仙姬的裙裾?是安琪儿的翅子?

人不能不注目这美。即使人满心是忧郁。

只是才开始呢。云纱翻翻卷卷似在酝酿新的构思。一匹带蹄带角抖着双翼的滑稽丑怪登场了,硕大无朋地蔽去了半爿天,晃动着笨躯体追赶一团白粉球儿,那球儿偏是诡谲,停停走走地捉弄丑怪物,弄到它丢角卸蹄又折了翼,不成体统了,在这存亡绝续的当儿,笨怪物或许得到高人指点,伸伸缩缩一阵子,居然抖弄成为一名高髻长裙的美女!白粉球儿见到美女顿时泄气,乖乖儿贴拢去,去充当美女发边的钗饰了……

真是可惊可叹呀,芊芊,请你想想这一幕就发生在近前就发生在身旁,若能伸手窗外,便可触到丑怪的“蹄”;若能抛出钓钩,必可俘获那诡谲的白粉球儿呢!

人不能不被这云中奇景兴奋,即使人十分疲惫十分气闷十分麻木。此时的我已挺直了腰身,期待地盯着窗外——司云之神的下一幕会是什么呢?

“拈球美女”瞬间远了,远成了天边角的一斑。飞机前后左右此时俱是羽毛片儿,茸茸的、松松的,它们聚集它们流散,仿佛听从着什么人的调遣。逐渐地我看到了铺陈在底脚的“海”……真希望你能看到那云的海,芊芊。它有蓝灰色的“海水”,有褐灰色的“海岸”与巍然耸起的形状庄严的黑灰色“礁岩”,没有海涛没有船只没有鸥鸟也没有人,如此肃穆如此崇高的静境啊!五分钟,十分钟……三十分钟。面对这静境所生出的愿望是匍伏在地,让宇宙的精气洗涤自己的灵魂。

感受到了那洗涤,于是沉重的心枷松脱了。

姨妈 十月十一日

第三封信

你爱云。芊芊。那年回乡,你和我坐在院里乘凉,你指着天边的云大喊:“一匹小马儿跑得好快!”你跳起来追那“小马儿”,转瞬间它变了。你生气跺脚:“怎么变了拖鞋?”即刻又笑起来:“哟哟,又变了棒棒糖!”

可爱的九岁孩子的想象。接着我俩唱起了那首老歌。

云的姿——真是自然,

悠游在——半空中……

《云的姿》。这老歌轻轻响起来了,在我被机舱外的云震撼和抚慰时……

那时候每个西南联大附小的学生都会唱《云的姿》。多半是一阙改编为歌的世界名曲,因为音乐课梁老师挑选的教材皆是这类世界名曲。

梁老师用明亮的中音做示范唱,风琴伴得非常谐和。风琴的位置在音乐教室左隅窗下。敞开的窗外有托着淡红花朵的木芙蓉。阳光射进来,落在梁老师梳理得光顺的头发、直挺的鼻梁和那双在键盘间奔跑的修长的手上。

梁老师凭他国立音专高材生的资格、凭他那条好嗓那股艺术家的洒脱劲儿征服了我们。那帮男生因竭力摹仿梁老师的步态手势竟变得有了几分文明。而女生的崇拜免不了掺入某种朦胧的憧憬……别发笑,芊芊,你曾斩钉截铁地肯定,每个小女孩儿心中都有过白马王子而每个小男孩儿心中都有过青发仙女。我同意,那是种美感——孩提时代对异性洁白无瑕的美感。

它——无忧无虑嬉耍在天际,

它——自由自在漂泊在洪宇……

课堂里没有一丝儿杂音。男生们忘了飞纸镖,女生们忘了嚼盐梅。摇铃工友呆站在校门口,膳堂胖厨娘捧着筲箕出神……梁老师的歌喉实在好听。偶然地,我们窥到了芙蓉枝旁停着一柄水蓝色小阳伞,我们知道伞底下立着曹老师。谁知怎么回事,跟随《云的姿》到来的除了梁老师还有曹老师。我不能不对你讲曹老师。

曹老师是我们的另一偶像,这位女学士教高班国语课兼六年级级任老师。男生们崇拜她的机敏口才和书法,曹老师那笔好字使破旧的黑板熠熠生辉,值日生总是舍不得擦去。而女生们,除了曹老师的书法与口才,还神往她的仪态。她是极素雅的女子,旗袍颜色不是阴丹蓝便是月白。浓重的长发简简单单放在颈后,瘦瘦的脚穿着白袜黑鞋。“漂亮”二字不适于她,她有的是一种书卷气造就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