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问之间:把触动珍藏起来(第2/4页)

然而在王火家中,那个下午宁静的采访过程里,却是王火对文革境遇的回答最让我震惊。“你想啊,我是一个有着两千名学生的中学校长……”

不愧为大家,话到了这儿,接着便没往下说。我沉默了一会儿,脑海中浮现出种种恐怖的画面,两千多名学生疯狂的热情,真不知陷身其中的王火校长当时是怎样面对的。王火越是没说,那幅画面在我的脑海中越是惨烈……

在我沉默的这一会儿,王火也沉默着,当我进入一个恐怖片情节中的时候,王火怕也正在不堪回首。

对那个苦难的时代,我们至今仍然缺乏真正的直视,也正是在种种的禁忌之中,表达的含蓄和含蓄中表达出的苦难让我们痛心疾首并拥有更大的震惊。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对那个时代说得更多?

被访者:宋健 原国家科委主任

我对马寅初先生非常佩服,非常佩服这位科学家终身坚持科学真理的精神,不屈不挠,在别人都放下武器的时候,他还继续战斗。

他在人口论和经济学方面的见解是正确的,但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可是他宁肯单枪匹马地战斗,我知道我挡不住,但人绝不能在这种风浪中投降,要为学子做出榜样。

什么是科学精神?回答起这个问题来一点儿都不深奥,但贯彻就不像回答时那么简单了。

1+1等于2,和平时期每个人都能坚持这个答案,但如果风吹草动后,有要人非得说1+1等于3,一些人就开始犹豫。要人之所以为要人,正是因为他掌管着很多人的生杀大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果回答1+1等于2的话,那就会大祸临头;而放弃科学精神,两眼一闭,张口就来“1+1当然等于3”,则会柳暗花明,生命的前方又是一条灿烂的光明之路。

可见,有的时候想坚持科学精神,那是有可能掉脑袋的事情。但马寅初偏偏不信这个邪,科学就是科学,1+1本来就等于2,怎么能昧着良心说等于3呢?

宋健是一位多年任科委主任的老领导,慈眉善目颇有长者之风,不过说到他尊敬的马寅初时,激动了。

我听着自然也很激动,因为我们都知道,一个民族的科学精神在强权面前丧失,灾难才会普降众生。如果我们都能在有人说1+1等于3时集体说“不”,那情形该多么让人兴奋!

也许历史上的事我们今天看起来清清楚楚,而当时处在历史迷雾之中的人们却很难下个判断,于是观望,左思右想,在是与非的判断中选择了沉默。最后就让马寅初等少数几个人成为后人心中的英雄。

今天当我们呼喊着“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句口号快速向前走的时候,别忘了,全民族慢慢建立起一种真正的科学精神,那是比生产力更重要的东西。马寅初当初孤独地成为英雄,正是为了后人高举起科学精神大旗时不再孤独。如果在以后的岁月中,再遇到风吹草动,又是少数几个人成了新时代的马寅初,那就实实在在是我们民族的悲剧。

尊敬马寅初是为了让他老人家不再单枪匹马。

被访者:褚时健 原云南玉溪卷烟厂厂长

问:今年您已经六十六岁,按常规,您已经是超龄服役了,你考虑过急流勇退吗?

答:我在六十岁的时候打了一次离休报告,六十三岁又打了一次,但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同志,专业部门领导都不批准我休息。现在六十六岁了,省委省政府和公司领导同志又和我打招呼,让我把红塔山翻一番的工作搞完。我说,如果这个工作搞完了,你们再不同意,我就自己走了,反正不管到什么时候搞完,1997年再不同意我也走了,太累了。

首先需要声明的是,采访人不是我而是我过去的同事温迪雅。

当我非常偶然地翻到这篇访谈的文字稿时,看到这一问一答,顿时内心感慨万千。因为就在这个时候,褚时健已经因为严重的经济问题被判无期徒刑,政治权利被终身剥夺,女儿自缢身亡,妻子被看守,儿子在逃亡……

采访他是在1994年,他正风光无限,但也正是他的经济问题开始悄悄上演的时候。

如果像采访中褚时健自己所说,到了六十岁写了离休报告后,有关领导就让他离休,会有后来的家破人亡吗?

人生根本经不起假设。

他年满六十写离休报告时是1988年,经济问题在他脑海中可能还没敢想,如果那时就退了,他将和家人用一生的时间迎接鲜花和掌声,因为他的业绩实在是称得上伟大!

1979年他任玉溪卷烟厂厂长之时,这个烟厂在全国八十四个烟厂中排名第四十位,到褚时健被捕之前,他领导的厂子早已是全国第一,世界上都挂了号。

因此有关领导三番五次不让褚时健离休,谁想到这挽留最后竟把褚时健送进了监狱。1997年本是褚时健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宣告离休的年份,巧的是,正是在这一年的1月份,他被立案侦查,7月正式逮捕。

这回没人挽留,想不退也得退了。

褚时健上演的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吗?一个企业家无论怎样优秀,都无法得到该得的奖励,仅靠一腔热血和信念就能把艰难的国有企业搞好吗?这一切都符合市场经济规律吗?如果在他为国家创造的利润中,也能有一部分属于他自己,悲剧会上演吗?那么多国有企业陷入困境,企业家仅靠一种信念就能挽救国企于水火之中吗?

我当然不想为褚时健唱挽歌,但在褚时健案件的回声里面,我们不该反省一点什么吗?

被访者:张中行 著名学者

问:您曾经有个朋友生活比较困难,每到年节的时候,您都邮钱给他,可他在这一辈子都没对你说过一个“谢”字,但您仍把他当成生平最好的朋友?

答:能交到两个永远不说谢的朋友很不容易,人生能够交这样几个朋友最好,你得到人家的关照不说谢,人家得到你的关照也不说谢,心里边想就应该是这样子……

当张中行老先生在我的对面如此回答的时候,我的思绪在感动中开始走神,第一反应就是反思自己的身边,究竟有没有如张先生交上的这种不用说谢的朋友。

结果还令我满意,于是采访才能继续进行下去。

采访结束之后,在回来的路上,我又在想:今天还可以不对你说谢的朋友,明天会不会让“谢谢”脱口而出呢?

台湾歌者罗大佑在多年前就已经幽幽地唱出:朋友之间越来越有礼貌,只因大家见面越来越少……

现在的朋友间,忙得已是手机和呼机沟通的缘分,从小到大一路相守相伴的朋友越来越少,大家天各一方,音容笑貌都慢慢开始有些陌生,难怪诗人舒婷会在散文中感叹:人到中年,友情之树也日渐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