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怎样的既得利益者

2010年春天,我与《新闻1+1》栏目一起获得《新周刊》电视榜的三项大奖,因为得奖不少,我就拥有了两次上台发表获奖感言的机会。有意思的是:第一段获奖感言,由于具有某种娱乐元素,第二天被媒体广泛转载;而第二段获奖感言,也许是因为太过严肃并尖锐,第二天,找不到只言片语的报道。于是,只好记录于此。

“在我看来,电视的下一步发展,取决于现在的既得利益者们,而不是年轻人和即将告别电视的人们。”

“现在的既得利益者,是过去的改革推动者,他们因此拥有了名气、权力和金钱,但接下来他们怎么做,至关重要。”这个“他们”中,自然也包括我。

“如果他们愿意让一些利,会有助于年轻人快速成长;如果他们能对自己的利益少一些在乎,就会说更多的真话办更多的实事,推动电视的又一轮改革;可如果他们屁股决定脑袋,只在乎自己的利益,那电视就危险了!”

这是十年前在体育场留下的一张照片,“人民”二字看来意味深长,其实它是“增强人民体质”中的两个字。总听到有人说:做记者的,要替人民鼓与呼。我并不喜欢这句话。你凭什么“替”啊?大家都是“民”中的一个,“人”中的一员,说实话就好了。

其实,不仅仅是电视如此。

我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中的一员,从当初那个四处租房子住敢于争吵有冲劲的小伙子,变成现在时常被叫做“白老师”、略有发福的中年男子,毫无疑问,我们为上一轮电视改革做出了推动并成为那次改革的受益者。

然后呢?也就是现在。

这的确是一个并不轻松的拷问。其实,回头看历史,总是这样的轨迹。革命者,充满热情与干劲,带着建设新世界的理想,革了落后者与落后时代的命,然后坐享其成,时间一长,再被新的革命者革命。

周而复始,历史在重复中前行。

我们呢?有时,既得利益者还有另外的毛病,成功过,意味着也许优秀过,于是,自以为是。殊不知,时代已发生了快速的变化,世界已不是原来那个世界,可这个时候的既得利益者,依然认为自己掌握着真理,慢慢地,成为正确理念前行的阻拦者,而自己还并不觉察,让旁观者感慨并为之发出一声叹息!

记得2008年,要创办《新闻1+1》时,有人劝过我:这是不讨好并得罪人的节目,算了吧。虽然,评论节目上马,是新闻改革与电视台的需求,但各种因素决定,如有问题,账会记到我头上。

开播一段时间后,某些事实也证明了人们的担心有一定的道理。的确,做主持人时,上上下下,支持与表扬者多,我面对不了太多风险;但成为评论员之后,隔三差五因评论而让一些人一些部门不高兴,说完全没有压力,那是不可能的,甚至曾经非常信任我的领导,也开始对我不满。我有委屈却不想解释,让时间与良心去回答吧!

其实没有选择。这条路,不是我个人的选择,电视改革走到了这一步,也许会多了很多风险,开玩笑说:成先锋或成先烈仅一线之隔。但又怎能不走,不前行呢?更何况,这条路,出发时,并不只我,太多的人,太多的梦想。

当我在众多人的帮助下走到今天,肯定不是让我个人来独占利益。在我们的身上,依然有众人的期待与寄托!更何况,在这个复杂的变革时代,我们有我们的价值与推动能力。如果我们贪图自己的安全与安逸而停下脚步,年轻人又能走多远?他们的未来又在哪里?所以,既得利益者不能让自己的利益遮蔽了向前的冲动,哪怕因此可能会付出代价。

2008年年底,12月23日,《东方时空》重要创建人之一陈虻不幸去世,终年48岁。

午夜的北京街头,我驱车前往医院,一路上的表情注定怪异,不是哭不是笑,只觉得荒唐,似乎要送别的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时代。仅有送别还不是大问题,而是为什么会送别得这样早?真的说了再见就不再见了吗?

陈虻,用《生活空间》讲述了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成为我们骄傲的记忆。

后来,由于他的优秀,他被提拔了。一个中国惯有的逻辑。我们总能发现,谁优秀了,似乎只能用提拔他当官来奖励他,但我们也恰恰用这种方式毁了很多人。这可不是电视圈里的问题,是整个社会的。

有的人适合当官,有的人不适合。陈虻属于后者,于是,你发现,他时常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是新的位置,一方面是过去的理想。按理说,应该不纠缠,可现实中,不纠缠不矛盾太难。于是,这个文人气十足的带兵打仗者,就不得不时常坐在办公室里让思想乱飞。估计像他这样的思想者,总会在脑海中,拥有很多美妙的栏目构想和节目设计,以及让人叫绝的细节。

然而,这一切都可能像一个又一个有创意的礼花,发射了,灿烂了,又慢慢地熄灭。

从头到尾,他是这礼花唯一的观众。

2000年底,我入选中国十大杰出青年,但正如我领奖时所说:我是在替我的同行们领这个奖。时任国家副主席的胡锦涛在接见我们时对我说了一句话:“每个行业都需要品牌,你们这个行业也要打造品牌。”我想,这可不是要打造一个让自己获益的品牌,而是因品牌,让新闻更有公信力和影响力。

这一次,他走了,开始深深地触动了我们。一群或主动或被动已经开始有些麻木的人们。

我当初的制片人、陈虻当初的战友,时间,几乎是在悲伤中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陈虻的灵堂,然后留下这样几句话:

虻虻,我从未有过的孤独,你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战友没了,战壕没了,冲锋也没了……只有怀念,只剩下过去的日子……

经历过旧日子的人们,看到这段话,都百感交集,不仅感慨时代的无情,也会反思自己的减速。

那一段送别陈虻的日子,集体悲凉,不仅是因为一个人走了,还有清醒地看到,或被动或主动地,理想也似乎走了很多。

在纪念陈虻的文章里,我最后写下这样的几句话。

“如果理想,只是一瞬的绽放,之后,只在凭吊中使用,那么,理想有什么意义?

“如果激情,只是青春时的一种荷尔蒙,只在多年后痛哭时才知自己有过,那么,激情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哀痛中,我们不再出发,陈虻的离去,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