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入梦 入魂 入心(第2/2页)

有时是一首歌,有时候是一场电影。有时是一树的樱花,有时是一段旅程。有时是用一生等待一个人。

等待我们的,有时是刻骨铭心的相逢,有时是心花碎裂的别离。

“八十八号!”

日本小姐叫唤你手中的号码。

你的魂魄苏醒,你幸福地笑了。

这个世界,不只一碗可以入魂。

即使是窗前飞过的小蝴蝶,也能牵引我的心,匆匆然入魂了。

一碗入心

每年的冬至到了,都使我怅然若失。因为总会想到妈妈的汤圆,那特别的滋味是满街的汤圆无法取代的。妈妈还在的时候,以厨艺闻名于乡里,特别是手作的应节食品,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寒食的肉饼,过年的香肠腊肉,还有冬至的鲜肉汤圆。

妈妈不在了,每到佳节,我就会想念妈妈的味道,幸而,粽子、月饼、油饼、香肠、腊肉所在多有,好吃的也很多,只有鲜肉汤圆独出一味,很难找到了。

冬至才令我伤感。

妈妈做的鲜肉汤圆,是自己磨的糯米皮,包着手工剁碎的后腿肉丁,和进一些葱花和蒜花,包得像狮子头大小,形状像椭圆形的橄榄。

煮的时候,先以葱头爆香,炒香菇肉丝,加水煮开。然后浮汤圆,快起锅的时刻加一把大茴香,接着茼蒿,最后是一把香菜。

妈妈的汤圆,个头特大,吃三颗也就饱了。由于吃茴香和茼蒿,汤头特别香,晚上吃一碗,可以香到第二天早晨。

我很爱吃妈妈的汤圆,旧时的灶间,饭桌就在土灶旁边,我总会在灶旁与妈妈话家常,一边看妈妈包汤圆,煮汤圆,在没有抽油烟机的年代,灶间烟雾蒸腾,充满了香气。看着妈妈忙碌的我,感到非常幸福。

妈妈和我是情深缘浅,一出生的时候,就注定要半辈子分离。

从前的人有排命盘的习惯,我一落地,爸爸就拿命盘给人排八字,算出我使妈妈的健康招克。为了安全起见,每年寒暑假,爸爸总把我送到外婆家或姑妈家。

不到十五岁,我离家到台南读书,之后到台北,之后到世界各地浪游,一直到妈妈过世,我离家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间,我回乡的日子屈指可数,每年少则一两次,多的时候三四次,时间一年比一年稀微。

我每天打电话给妈妈,每次至少讲半个小时,才能稍解我思念妈妈的心情。时间的陷阱常使人远离,话筒中的妈妈青春如昔,每次回家,眼见的妈妈却是黑发飞雪,一次比一次苍老,这使我感到心伤不已。

妈妈是不服老的,每次我回乡,她都会一大早去市场备料,一定会做我爱吃的鲜肉汤圆,把她蓄积了很久很久的爱,很用力很用力地包进去,让我的眼泪再吃汤圆的时候,随着愧疚的心,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我很后悔,在妈妈的晚年,我只带她到台北家里住过一次,而我答应,一定会带她去日本旅行,也永远无法实现了。

妈妈的手作汤圆,也成为我生命中的绝响了!

有一年冬至,我和妻子儿女到处寻找鲜肉汤圆,听朋友说,天母士东市场有以及三客家汤圆,味美价廉。

吃到那汤圆的时候,我大吃一惊,除了个头没那么大,鲜肉没那么饱满,缺了一味大茴香,味道就像我妈妈煮的一样。我对孩子说:“就好像阿嬷的味道呀!”

没见过阿嬷的孩子,很难想象阿嬷的样子,但是也体会得到爸爸的欢喜和伤感。

幸好客家汤圆整年都开着,想念妈妈是没有季节的,只要思念妈妈,我就会去吃一碗汤圆。

岁月仿佛变得稀薄了,灶间的雾气已成梦幻泡影,多么希望把生命的影像定格在妈妈下汤圆的那一刻。

入梦,入魂,入心

由于我的许多文章,被选入小学、中学、大学的语文课本,常常有人请我写出一个范本,让孩子参考。

这使我为难,因为文章,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并非固定的模式,也没有固定的来源。但是,文章也不是难以捉摸的,作家的生活也与一般人无异,只是感受更灵敏一些,感情更细腻一些,感觉更柔软一些,感动更深刻一些……

作家的生活有更多的悬念、玄想、残心,存在不同的宝盒,等待因缘具足的时刻打开宝盒与生命连结,文章就完成了。

文学创作与世俗生活又不同,它自成一个价值体系,它提炼观点,触动心灵,连结想象、发展思维。

我的创作又与一般作家不同,有时来自梦想的追寻,有时来自灵感的触动,有时来自心性的赋格,我渴望能写出“入梦、入魂、入心”的作品,并以这些作品和有缘人分享。长江文艺最近编了新的选集,我把“入梦、入魂、入心”放在书前,作为自序,也权且当成范本,愿大家读了喜欢。

2014年冬日

外双溪清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