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心美,一切皆美(第2/8页)

“真是奇怪,这些果树是同时播种,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受到相同的照顾,种类也都一样,为什么有的到了冬天以后就活不过来呢?”我问着。

我们都不能解开这个谜题,站在树前互相对望。夜里,我为这个问题而想得失眠了。果树在冬天落尽叶子,为何有的在春天不能复活呢?园子里的果树都还年轻,不应该这样就死去的!

“是不是有的果树不是不能复活,而是不肯活下去呢?就像有一些人失去了生的意志而自杀了?或者说在春天里发芽也要心情,那些强悍的树被剪枝,它们用发芽来补偿,而比较柔弱的树被剪枝,则伤心的失去了春天的期待与心情。树,是不是有心情的呢?”我这样反复询问自己,知道难以找到答案,因为我只看到树的外观,不能了解树的心情。就像我从树身上知道了春的讯息,我并不完全了解春天。

我想到,人世里的波折其实也和果树一样。有时候我们面临了冬天的肃杀,却还要被剪去枝桠,甚至流下了心里的汁液。有那些懦弱的,他就不能等到春天,只有永远保持春天的心情等待发芽的人,才能勇敢的过冬,才能在流血之后还能繁叶满树,然后结出比剪枝前更好的果。

多年以来,我心中时常浮现出那两株枯去的水蜜桃树,尤其是受到什么无情的波折与打击时,那两株原本无关紧要的树,它们的枯枝就像两座生铁的雕塑,从我的心中撑举出来,我就对自己说:“跨过去,春天不远了,我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而我果然就不会被冬寒与剪枝击败,虽然有时静夜想想,也会黯然流下泪来,但那些泪在一个新的春天来临时,往往成为最好的肥料。

我想到,人世里的波折其实也和果树一样。有时候我们面临了冬天的肃杀,却还要被剪去枝桠,甚至流下了心里的汁液。

学看花

现代通家南怀瑾居士,有一次谈到他少年时代,一心想学剑的故事。

他听说杭州西湖城隍山有一个道人是剑仙,就千里迢迢跑去求道学剑,经过很多次拜访,才见到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老人先是不承认有道,更不承认是剑仙,后来禁不起恳求,才对南先生说:“欲要学剑,先回家去练手腕劈刺一百天,练好后再在一间黑屋中,点一枝香,用手执剑以腕力将香劈开成两片,香头不熄,然后再……。”

老人说了许多学剑的方法,南先生听了吓一跳,心想劈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学会剑,更别说当剑仙了,只好向老人表示放弃不学。这时,老人反过来问他:“会不会看花?”

“当然会看。”南先生答曰,心想,这不是多此一问吗?

“不然,”老人说,“普通人看花,聚精会神,将自己的精气神,都倾泄到花上去了,会看花的人,只是半觑着眼,似似乎乎的,反将花的精气神,吸收到自己身中来了。”

南先生从此悟到,一个人看花正如庄子所说:“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只是看花,乃至看树、看草、看虚无的天空,甚至看一堆牛粪,不都是借以接到天地间的光能,看花的会不会,关键不在看什么,而在于怎么看。

所以,南先生常对跟他学道的人说:先学看花吧!

南先生所说的“学看花”和禅宗行者所说的“瓦砾堆里有无上法”意思是很相近的,也很像学佛的人所说的“细行”,就是生活中细小的行止,如果在细行上有所悟,就能成其大;如果一个人细行完全,则动行举止都能处在定境。因此,细行对学佛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民初禅宗高僧来果禅师就说:“我人由一念不觉,才有无明,无明只行细行,未入名色。今既复本细行,是知心源不远。……他人参禅难进步,细行人初参即进步。”

我们常说修习菩萨道,要注意“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就是指对生活的一切小事都不可空忽,应该知道一切的语默动静都有深切的意义。

顾全细行,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从前,佛陀在世的时候,有一天到忉利天宫,帝释(即俗称玉皇大帝)设宴供养,佛陀即把帝释也化成佛的形相,佛陀的弟子目连、舍利弗、迦叶、须菩提等人随后到了忉利天,看到两个佛陀坐在里面,不知道那一位才是佛陀,难以向前问礼,目连尊者心惊毛竖,赶紧飞身到梵天上,也分不清那一个是佛,又远飞九百九十恒河沙佛土之外,还是分不清。(因为佛法身大于帝释,理论上应该从远处即可分清。)

目连尊者急忙又飞身回来,找舍利弗商量要怎么办?舍利弗说:“诸罗汉请看座上那个有细行?眼睛不乱翻,即是世尊。”

佛陀的弟子这时才从细行分出真假佛陀,齐向佛前问礼,佛陀对他们说:“神通不如智慧,目连粗心,不如舍利弗细行。”(按,目连是佛弟子中神通第一,舍利弗则是智慧第一。)佛陀的意思是智慧是从细行中生出,只有细行的人才能观到最细微深刻的事物。

细行,包括行、住、坐、卧、言语、行事、威仪等等一切生活的细微末节,来果禅师就说一个人能细行,到最微细处,能听到蚂蚁喊救命而前去救护,他曾说到自己的经验:“余一日睡广单(即通铺),闻声哭喊,下单寻觅,见无脚虱子,在地乱碰乱滚。”心如果能细致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不能办呢?

民初律宗高僧弘一大师,是南山律宗的传人,持戒最为精严,平时走路都怕踩到虫蚁,因此常目视地上而行。弘一大师的事迹大家在《弘一大师年谱》、《弘一大师传》中都很熟悉,但有一件事是大家比较不知道的:

弘一大师晚年受至友夏丐尊先生之托,为开明书局书写字典的铜模字体,已经写了一千多字,后来不得不停止,停止的原因,弘一大师在写给夏丐尊的信中曾详细述及,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他写道:“去年应允此事之时,未经详细考虑,今既书写之时,乃知其中有种种之字,为出家人书写甚不合宜者。如刀部中残酷凶恶之字甚多。又女部中更不堪言。尸部中更有极秽之字。余殊不愿执笔书写。”最后,弘一大师无可奈何地写道:“余素重然诺,绝不愿食言,今此事实有不得已之种种苦衷,务乞仁者向开明主人之前代为求其宽恕谅解,至为感祷。”

我读《弘一大师书简》到这一段时,曾合书三叹,这是极精微的细行,光是书写秽陋的字就觉得污染了自己的身心,我近年来也颇有这样的体会,对我们靠文字吃饭的人,读到弘一大师的这段话,能不惭愧忏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