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水 五十版序

1

有时,阳台上会飞来一些小动物,鸽子、麻雀、蝴蝶、蚱蜢、黄蜂都有。

鸽子是路过,麻雀是觅食,这是我知道的。我感到迷惑的是,有时会飞来成群的鸽子和喧哗的结队的麻雀。鸽子和麻雀是很不同的鸟,鸽子往往是踱着方步,一言不发,仿佛在那里吟哦什么,纵使是成群的时候,大家也都是默默的;麻雀则不同了,它们好像是永远在那里辩论不停,开着热烈的讨论会,它们也不唱歌,只是说个不停,即使只是一只麻雀,它站在围墙上也是又叫又跳,像个天真的孩子。偶尔大雨过后,鸽子和麻雀会一起来,这时看到沉黙睥睨的鸽子,挺着胸膛威武地看着世界,感觉它们是哲学家,只是不知道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麻雀则在鸽子身边穿来穿去,说个不停,就好像在马路上过斑马线的小学生,东张西望,这使我知道什么叫做“雀跃”了。

鸽子和麻雀成群结队来访,带给我的欢喜不亚于午后很少见到的彩虹,我总是用热烈的心来接待它们,撒一点米麦、饼干,邀它们一起来吃下午茶的点心。

从前,要招待这些朋友很不容易,因为它们很警觉、易受惊吓,慢慢的我总是说:“不用怕!不用怕!来吃点东西!”它们后来便不再惊吓了,甚至在我的手边品尝着饼干,我说:“喝口茶吧!”把茶杯放在红砖上,一只鸽子摇摇摆摆地来饮茶,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这时我知道,我们的善意或杀意不管多么细小,众生都可以很快地领受到。

它们吃好了、休息好了,就会展翅飞去,我不知它们来自何方、飞往何处。它们飞来的时候,我感到欢喜;但它们飞去时,我并不遗憾——生命里偶然的欢喜、悟、心灵的光,就像鸽子麻雀突然来到我们的窗前,当它们飞走的时候,我只要保有那种欢喜就好了。在鸽子麻雀飞来又飞去的时候,我常想起一位禅师说的话:“以独处之心待客,以待客之心独处。”独处时圆满具足,待客时也有着安静的心。在静虑时保持活泼的状态,而在热闹时也能水澄波静,不为喧哗所动。

2

目送着鸽子麻雀飞远的身影,我会想,我们的生命就像在某一个午后的阳台偶然落足,吃吃米麦、饮饮午茶,有时是等着大雨过后、有时是躲避炙热的阳光,但总有一个时间,我们必会展翅而飞。

虽不知飞来的地方,总希望知道要飞去的方向。

吃些东西、喝点茶、睡个觉、散散步、一些口舌的论说、一点点沉思的感觉,这不是我来阳台的目的,我是在飞行的远路上,随缘随兴的息足罢了。洞山良价禅师说:“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我在沉思散步时有如一只鸽子,在雀跃欢喜时有如一只麻雀,不同的是,我要有觉,要散发心灵的光。

我也不知道蝴蝶、黄蜂是如何藏身于这个城市,我的花园里并没有花,但有它们在花上巡狩,我感觉它们是充满生命的花朵了。我更不知道蚱蜢怎么跳上这么高的地方,而它的田园到底是在何处呢?

我想起船子德诚禅师的一首诗:

千尺丝纶直下垂, 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 满船空载明月归。

我们于生命的历程中,总想要钓得一些什么,可是不一定要钓什么,或者万顷波浪因为我的垂丝而荡动,在最宁静的夜最冰澈的水中,鱼食不食何有所碍,我就载着自己船里的满空明月回去吧!

午后的时候,我坐着饮茶,等待着,或者不等待着,鸽子、麻雀偶然的来访,或者一只蝴蝶的巧遇,它们来了很好,不来也很好,它们飞来的姿势很美,飞去的背影也很美。

在这无限的生命之水,它们从来就是这么近,不曾飞近,也不曾远去,它们是万波里的一波,是盛载着明月,飞来飞去!

3

《紫色菩提》出版到今天正好满三年,将要印行第五十版了,九歌的朋友希望我写一点纪念性的文字。今天午后在阳台喝茶,想着要如何来写这篇序,正好有几只曾经来造访过的麻雀,在我种的美人蕉间跳来跳去,就使我想到了因缘的不可思议。

那美人蕉的成长也是一种偶然,是去年过年我回旗山家乡,到中山公园去散步,沿路捡到的种子,回台北后随意丢在花盆,未料竟长出四棵,每一棵都非常茂盛高大,已经长到三尺高了。

这美人蕉多么像我,带着故乡的种子与记忆,呼吸着城市的空气活存并长大了。

盛暑的午后,我时常想及家乡每天下午都会准时爆起的西北雨,不知道美人蕉在下午时会不会像我一样,想起那清洗着我们灵魂的西北雨?

一本书的写成、出版、畅销,只是一种偶然的缘起罢了。

“《紫色菩提》的封面为什么用鸽子呢?(注:台版书的封面用的是鸽子。)”许多人这样问我。

那是为了纪念我的父亲林后发,他生前养了无数的鸽子,有许多是名种,有许多曾在远途的飞行比赛中得过冠军,我在童年时候,最兴奋的日子莫过于放鸽子比赛。

鸽子在台湾乡下叫“粉鸟”,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无法确知粉鸟是如何从陌生遥远的地方找到回家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笔直地飞回老巢,这一点,是令人迷惑,而充满联想的。

鸽子比赛时,我们会趴在阳台上望着北边,然后看见在极远极远的地方出现几个黑点,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在快到家的时候,鸽子会以一种优雅无比的姿势降落,我们就会用冲刺的速度把鸽子带去验证盖章,多半在比赛时,爸爸养的鸽子都会得奖。

爸爸养的鸽子在我们家乡是颇有名气的。爸爸过世的时候,我们曾商议要怎么处理他留下来的数百只鸽子,最后决定把它们放生。

把鸽笼打开,鸽子并不肯飞走。

后来,把鸽子笼拆了,鸽子也常在屋顶上盘桓。

过了一年多,爸爸养的鸽子才真正飞散了,不过,在某些午后,还会有一些似曾相识的鸽子,回到老家的阳台,来找它们的老主人,我看着阳台上那些恍若沉思者的鸽子,总是有着很深的感触。

所以,《紫色菩提》用鸽子作封面,是为了纪念我最敬爱的父亲。

父亲过世已经四年,但每次想起他的音容笑貌,犹如在眼前。

4

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一直到今天,我和父亲之间还有着沟通,我们在心灵上并未离开。

就像我有时感觉到自己是一只鸽子,在朝向净土飞翔的路,是一种飞回老家的感觉,我的学佛,是在走向回家之路,而不是另走一条路。

有时感觉自己是一只麻雀,吱吱喳喳,用文章戏论来交谈着佛法,那是希望能更显露沉默时第一义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