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何人斯》节选

张枣

1962年12月生于湖南长沙。1986年9月起旅居德国,2006年11月回国。相继在德国和中国的几所高校讲授诗歌课程。著有诗集《春秋来信》,译著《最高虚构笔记》(合译),编有《空白练习曲》、《黄珂》等。2010年3月8日病逝。病逝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张枣的诗》。

在我笔下重点出现过的诗人,除了顾城和海子,大部分我都见过面;少数没见过的,也有书信和电话联系。但我没有见过张枣,也和他没有任何书信交流。他成名时,我还是一个小学生;我接触到他的作品时,他已经出国多年。2006年冬天,得知张枣回国任教,我欣喜万分,以为日后终将有碰头的机会,而且说不定还会有一些共同语言,毕竟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毕竟我们都正当壮年。我甚至设想见面会在什么样的场合,会聊一些什么样的话题……可是,这一切如同影片里的台词:我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张枣,“朦胧诗”以后最有才华的诗人之一,2010年3月8日凌晨因肺癌在德国去世。

在张枣看来,他走上诗歌道路,首先来自家庭的影响。张枣十岁左右的时候,因为外公、爷爷都是右派,父母外放,所以跟在汽修厂上班的外婆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外婆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喜欢杜甫和白居易。一本白居易诗选读了很多年,被翻烂了也舍不得扔,一直锁在装粮票和钱的柜子里。

小孩子晚上睡觉一般会踢被子,幼年的张枣自然不会例外。有一天早晨,外婆看着被外孙在夜间踢得七横八歪的被子,感叹道:真是“娇儿恶卧踏里裂”啊。那时候的张枣还弄不明白杜甫这句诗的意思,但他本能地喜欢“娇儿”这个词,觉得这句诗很生动地表达了自己和外婆之间的关系。怎么连踢被子这样一个日常动作也能变成优美的诗歌呢?张枣“一下子感到世界的不一样,体会到了诗的愉悦”。

不仅外婆喜欢诗歌,家里其他人都爱诗,诗歌时常出现在家人的话题中,而且,张枣的父亲本身就是诗人,常常用俄语朗诵诗歌,张枣对普希金的了解就来自于父亲。

张枣的诗歌处女作写于文革后期。当时全国都流行写民歌一样简单直露的“新诗”,张枣也跟着写了几句,想不到竟然得到了《湖南日报》一个老编辑的鼓励,于是又一口气写了好几首。张枣第二次创作的是一首讽刺诗。当时班上有个同学,成绩很差,大家都认为他笨,一次,数学老师写了一首诗讽刺这个同学。张枣看不过眼,便也写了一首讽刺诗送给老师,弄得老师哭笑不得,从此改变了对那个学生的态度。此事对张枣触动不小,也一直为张枣的父母津津乐道。(以上故事详见颜炼军:《“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正是通过家庭的熏陶和学校的“实践”,张枣慢慢地喜欢上了写作。当然,这些作品都不可能存留下来。

1978年,张枣考入湖南师范大学外语系少年班,成为恢复高考时的第一届大学生。在学校里,张枣开始了比较正式的诗歌写作,并很快成为校园“文学名人”。和当时几乎每一个有追求的诗人作家一样,张枣在读大学时,对课外书籍的兴趣可以用“饥渴”来形容,无论是古代经典还是现代作品,中国书还是外国书,逮到什么就读什么。每一个周末都是同学们的节日,因为他们可以跑到学校聘请的外籍教师家里获得外文经典著作。张枣曾经在一个老师家里借到一本英文版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当时这本书还没有中译本,以至于把这本小说读完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弄不清楚书名是什么意思。

虽然在学校里发展得不错,但张枣感到自己很孤独,觉得自己在那片土地没有知音。大学快毕业时,张枣产生了离开湖南的念头,便顺理成章地参加研究生考试,被四川外语学院录取。

直到今天,仍有很多人以为张枣是四川人。引起这个误解,可能是因为张枣是到四川读书后才获得全国性的影响,并与柏桦等四个四川诗人一同被命名为“四川五君”之一。事实上,张枣1962年12月出生于湖南长沙,本科毕业后,才考入位于重庆的四川外语学院英美文学专业研究生,开始成为一个“四川人”的(当时重庆还属于四川省管辖)。

江湖上曾有传闻,说1983年张枣从长沙前往重庆读硕士时,闹过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他在出发前听说重庆是山城,坡多路陡,市民出门时都会背着背篓,于是将行李放在一个竹篓里背到重庆。孰料到下车一看,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背竹篓。面对满街诧异的目光,这个21岁的年轻人窘迫得满面通红。

张枣最亲密的诗友、“朦胧诗”后中国代表诗人之一柏桦至今仍记得与张枣的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1983年10月,柏桦刚刚从中国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调到西南农业大学任教,张枣也刚从长沙考上四川外语学院英语系研究生。在高中同学武继平的介绍下,柏桦与张枣相识。

柏桦回忆说,那天下午,两人一见面,张枣就从凌乱的枕边掏出一页诗稿,朗诵给柏桦听。那是张枣献给他在长沙读书时的女朋友的一首诗,标题似乎叫《娟娟》,诗歌中的一个意象“电线”令柏桦印象深刻。柏桦听着听着,觉得张枣的诗歌风格与自己有些相似,于是神情有些恍惚。而张枣的朗诵也很快停止了下来——他找不到余下的诗稿了。“我很矜持地赞扬了几句,但对于他和我的诗风接近这一点,我还不太情愿立即承认。他的出现,我感到太突然了,潜藏着某种说不清的神秘意味,‘得迅速离开。’我的内心在催迫。这次见面不到一小时,我就走了,后来他告诉我,他当时既觉遗憾又感奇怪,这人怎么一下就走了。”(柏桦:《初识张枣》)

据张枣回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是这样的:“我第一次见柏桦,是由一个学日语的朋友介绍的。我们见面时彼此都出示自己的作品。他给我看的作品好像叫《震颤》,我一看就知道他在写什么,他在写怕,而且写的是怕鬼。我马上指出来,这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搞法。我念的一首诗叫《危险的旅程》,非常乱的一首诗,这首诗当然后来被我扔掉了。他马上问了一个非常简单但很内行的问题:‘你是先想好再写,还是语言让你这样写?’我说是语言让我这样写下去。他说这与他一样。因此我发觉我们是同志:寻找语言上的突破。”(颜炼军:《“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