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燕归来(第2/4页)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着又扑上来。我笑着,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妹妹 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着,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回来该高 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的,荷西 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 重其事的对我讲着。二十二岁的她有着荷西一式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着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我自己要去的。”我 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着,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 下的也没告诉过我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着,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想卖,那 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凑上来给 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着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着有若雪花一般 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伊丝帖在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着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婆 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着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递上了练 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着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可是老师 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放在你 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着。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着,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着往洗澡间跑。“妈妈!马上好。”我又喊着。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 一眼我的衣着。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荷西过去之后我做了四套新 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并没有责难我的意思。

公公捧着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 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着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几个小孩子追赶着我们,对我望着,然后向远处坐着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Echo,她回来 啦!”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