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第2/3页)

刚刚放好电话,那边就响过来了,不是父母,是过去童年就认识的玩伴。

“我说你们家电话是坏了?”

“没有,拿下来了。”

“周末找得到你也是奇迹!”

我在这边笑着,不说什么。

“我们一大群老朋友要去跳舞,都是你认识的,一起去吧!”

“不去哦!”

“在陪家里人?”

“家里没人,一直到明天都没有人呢!”

“那你是谁?不算人吗?”那边笑了起来,又说:“出来玩嘛!闷着多寂寞!”

“真的不想去,谢罗!”

那边挂了线,我扑在地上对着那滩裙子突然心恸。要是这条裙子是一幅窗帘呢!要是我缝的是一幅窗帘,那么永远永远回不去了的家又有谁要等待?

冰箱里一盆爱玉冰,里面浮着柠檬片,我爱那份素雅,拿来当了晚饭。

吃完饭,倒了一盆冰块,躺下来将它们统统堆在脸上,一任冷冷的水滴流到耳朵和脖子里去。

电视不好看,冰完了脸再回到裙子上去,该是荷叶边要缝窄些了。

想到同年龄的那群朋友们还在跳舞,那一针又一针长线便是整整齐齐也乱了心思。即便是跟了去疯玩,几小时之后亦是曲终人散,深夜里跑着喊再见,再见,虽然也是享受,又何苦去凑那份不真实的热闹呢!

针线本不说话,可是电话来过之后,一缕缕一寸寸针脚都在轻轻问我:“你的足迹要缝到什么地方才叫天涯尽头?”

针刺进了手指,缓缓浮出一滴圆圆的血来。痛吗,一点也不觉得。是手指上一颗怪好看的樱桃。

这么漂亮的长裙子,不穿了它去跳圆舞曲,那么做完了就送人好了。送走了再做一条新的。

邻居不知哪一家人,每到夜间十二点整,闹钟必定大鸣。一定是个苦孩子考学校,大概是吃了晚饭睡一会儿,然后将长长的夜交给了书本。

闹钟那么狂暴的声音,使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正穿了新裙子低头在绑溜冰鞋。家里都是地毯,走几步路都觉得局促。燠热的夜,胶水一样的贴在皮肤上,竟连试滑一下的兴致都没有,懒懒的又脱了鞋子。

听说青年公园有滑冰场,深夜里给不给人进去呢!

这座城堡并不是我熟悉的,拉开窗帘一角看去,外面只是一幢又一幢陌生的公寓,看不见海上升起的那七颗大星。夜,被夏日的郁闷凝住了,不肯流过。拂晓迟迟不来,那么我也去储藏室里找我的旧梦吧!

这个房间没有什么人进来的,一盏小黄灯昏暗,几层樟木箱里放着尘封的故事。

每一次回台湾来,总想翻翻那本没有人再记得的厚书,重本红缎线装的厚书又被拿了出来,里面藏着整个家族生命的谜。

《陈氏永春堂宗谱》放在膝盖上,一个一个祖先的灵魂在幽暗的光影里浮动,那些名字像鬼,可是他们曾经活活的一步一步从河南跋涉到浙江,再乘舟去定海。四百年的岁月重沉沉的压在第几世子孙的心头。到我陈家已是第几世了?宗谱里明明写着:“女子附于父传之末仅叙明夫婿姓名不具生卒年月日者以其适人详于夫家也。”

难道女子是不入宗谱的吗?在我们的时代里,父亲将为我续下一笔吗?

最爱细读祖父传奇的故事,辛酸血泪白手成家的一生。泰隆公司经售美孚煤油,祥泰行做木材生意,顺和号销启新水泥,江南那里没有他的大事业。可是祖父十四岁时只是一个孤伶伶小人儿,夹着一床棉被,两件单衣和一双布鞋到上海做学徒出来的啊!

晚年的祖父,归老家乡,建医院,创小学,修桥铺路,最后没有为自己留下什么产业,只是总在庙里去度了余生,没有见过面的祖父,在我的身上也流着你的血液,为什么不列上我一个名字呢!

家谱好看,看到祖宗茔葬的地点,便是怕了。

他们的结尾总是大大的写着:“坟墓。”下面小字,葬什么什么地方,曾祖父葬“下屋门坐南朝北栏土坟门大树下。”

我放好了家谱,逃出了那个满是灵魂的小房间。柜子里翻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看看影中以前的自己,竟然比见了鬼还陌生。

岁月悠悠,漫长没有止境,别人活了一生,终就还得了一个土馒头。那我呢,已活了几场人生了,又得了些什么?

想到身体里装着一个生死几次的灵魂,又吓得不敢去浴室,镜里的人万一仍是如花,那就更是骇人心碎了。

深夜的电话忘了再拿下来,是几点了,还有人打进来找谁?我冲过去,那边就笑了。

“知道你没睡,去花市好不好?”

“深夜呢!”我说。

“你看看天色!”

什么时候天已亮了。

“是不去的,门都上锁了,打不开!”

“一起去嘛!也好解解你的寂寞。”

听见对方那个说法,更是笑着执意不去了。

寂寞如影,寂寞如随,旧欢如梦,不必化解,已成共生,要割舍它倒是不自在也不必了。

我迷迷糊糊的在地毯上趴着,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又是好一会不知身在何处。

多么愿意便这样懒懒的躺下去,永远躺在一棵大树下吧!

可是记事簿上告诉我,这是台北,你叫三毛,要去什么地方吃中饭呢!

门锁着,我出不去。开锁吗,为什么?

知道主客不是自己,陪客也多,缺席一个,别人不是正好多吃一份好菜。

打电话去道歉,当然被骂了一顿,童年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又骂不散的。

我猜为什么一回台湾便有些迷失,在家里,完全的呵护拿走了生命的挑战和责任,不给负责的人,必然是有些不快乐的。

回来好多天了,不会用母亲的洗衣机,胡乱将衣服用手搓了一下,拿去后阳台上晒。

对面后巷一个主妇也在晒衣服,我向她笑了一笑。她好像有些吃惊,还回头看了一下。回什么头呢,你又不是在街上,当然是专门笑给你的嘛!

“你们的盆景长得真好呀!”我喊了过去。

她是不惯这种喊话的,看得出来。僵僵的瞄了我一眼,纱门碰的一响,人是不见了。

我慢慢的给竹竿穿衣服,心惊肉跳的,怕衣服要跌到楼下去。

一盆素心兰晒到了大太阳,懒得搬它进房,顺手撑起一把花伞,也算给它了一个交代。

这回离开,该带一把美浓的桐油纸伞走罗!

伞是散吗,下雨天都不用伞的人,怎么老想一把中国伞呢!

以前做过那么一个梦;伦敦雨雾迷镑的深夜街头,孤伶伶的穿了一条红艳如血的长裙子,上面撑着一面中国桐油伞,伞上毛笔写着四个大字——风雨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