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第2/4页)

我听了这话就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画画我是再也不会做了,上辈子的事不能这辈子再扯回来。

所以我只是望着这个女友笑,也不说什么。

后来我一个人去港口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鹅卵石,比青果还小的一枚小石头,画得五颜六色,美丽非凡,我看了好欢喜,忍不住买下了一块,回来后,把玩不已,心里又挂念着那些没有买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又跑去看,又忍不住带回来了另一块,黄昏又去了一趟,这次是跟女友黛娥一起去的,结果又是买了一块回来,三块石头,花掉了一星期的菜钱。

“你如果吃石头会更高兴对不对?”黛娥问我,我举着石头左看右看,开心的点头。

“自己画嘛,这又不难。”黛娥又说。

我被她一说,不知怎的动了凡心,彩石太诱人了!海滩就在家的下面,石头成千上万。

第一天决心画石头,我只捡了一块胖胖的回来。

完全不知道要画什么,多年不动画笔,动笔却是一块顽石,实在不知道为了什么有这份因缘。

“这不是艺术,三毛。”荷西好笑的说。

“我也不是画家。”我轻松的答着。

夜来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着石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要看出它的灵魂来,要它自己告诉我,藏在它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形象,我才给它穿衣打扮。

静坐了半夜,石头终于告诉了我,它是一个穿红衣服黑裙子,围着阔花边白围裙,梳着低低的巴巴头,有着淡红双颊深红小嘴,胸前绣着名字,裙上染着小花的一个大胖太太,她还说,她叫——“芭布”,重九十公斤。

我非常欢喜,马上调色,下笔如同神助,三小时之后,胖太太芭布活龙活现的在石块上显了出来,模样非常可亲,就是她对我形容的样子,一点也不差,为了怕她再隐进去,我连忙拿亮光漆轻轻的在石上拂过,把她固定,颜色就更鲜明起来了,竟然散发着美丽灵魂的光泽。

我的第一块彩石,送给荷西,他没有想到一觉睡醒粗陋的小石头变成了一个胖太太,这样惊人的魔术使得我们两人都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一提菜篮,飞奔海滩,一霎间所有的石头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照什么画的,照什么画的?”黛娥来看了,也兴奋得不得了,叫个不停。

“石头自己会告诉你该画什么,只要你静下心来跟它讲话,不用照画册的。”当时我正弯着头细心的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上画一个在屋顶烟囱上筑巢的鹳鸟,石块太小,我以极细的小点代替了线条,这样远看上去是非常有诗意的。“石头会跟你说话?”黛娥呆了。

“国王有新衣吗?”我反问她,她马上摇头。

“在我,这个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是穿着一件华丽非凡的新衣服的。”我笑着说。

“当然,有想像力的人才看得见。”我慢慢的又加了一句。黛娥急急忙忙拿起一块圆形的石头来,歪着头看了一会,说:“没有,它不说话,不过是块石头罢了。”“对你是石头,对我它不是石头。”

那是今年一月的对话。

二月时,我画完了颜料,我用光了一小罐亮光漆,我不断的去海边,日夜不停的默对着石头交谈,以前,石头是单独来的,后来它们一组一组来,往往半个月的时间,夜以继日的画个不停,只画出了一组几块小石头而已,石头大半都有精致高贵的灵魂,我也不烦厌的一遍又一遍仔细到没有法子再仔细的、完美的去装饰它们。

有一天,我把石头放好,对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严格的审视了一遍,我突然发觉芭布不知怎的那么不整齐,围裙原来是歪的,眼睛又有点斜白眼,那支鹳鸟腿好像断了一般不自然,长发少女表情扭捏做态,天鹅的脖子打结了一般,小鹿斑比成了个四不像,七个穿格子裙的苏格兰兵怎么看有嫌疑是女人装的,美丽的咕咕钟看来看去都是一只蛋糕——。我非常的伤心,觉得石头们背叛了我,以前画它们时,没有看出这些缺点的啊。

想了一夜,第二天把石头都丢回海里去了。

黛娥听说这么多美丽的彩石都被丢掉了,气得跺脚。“不要气,不过是石头罢了。”我笑着说。

“对我,它们不是石头。”她伤心的说。

“啊,进了一步。见石不是石了。”我拍手嚷了起来。

不合意的东西,是应该舍弃的。不必留恋它们,石头也是一样,画到有一天,眼睛亮了,分辨出它们的优劣,就该把坏的丢掉,哪怕是一块也不必留下它来。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人才能了解,在我专注的静静的默坐下,千古寂寞的石块都受了感动,一个一个向我显现出隐藏的面目来。

有时候,默对石头一天一夜,它不说话,我不能下笔。有时下笔太快,颜色混浊了,又得将它洗去再来,一块石头,可以三小时就化成珍宝,也可以一坐十天半月没有结果。

呼唤它是最快乐了,为它憔悴亦是自然得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笔下出现了一棵树,一树的红果子,七支白鸟绕树飞翔,两个裸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是夜晚的景色,树上弯弯的悬了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点似的洒在树梢……荷西回来,见到这幅文字再也形容不出来极致的神秘的美,受了很大的感动,他用粗麻绳圈了一个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站了起来。

“三毛,伊甸园在这里。”他轻轻的说,我们不敢大声,怕石里面幸福的人要惊醒过来。

后来,我放弃了过分小巧的石头,开始画咖啡杯口那么大的,我不再画单一的形象,我画交缠的画面,过去不敢画太清楚的人脸,现在细致忧伤的表情也有把握了,藏在石头里的灵魂大半是不快乐的,有一个仰着乱蓬蓬的头发口里一直在叫:“哦——不——哦——不——。”

另有一个褐衣面带微笑的小女孩,在画她时,她心里一直在喊:“救命——救命——救命——”我听见了,用英文字在她的画像上围了一圈“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还有一个音乐师带了一只鸡坐在红色的屋顶上拉小提琴,音符在黄黄红红的大月亮上冻住了,那是一块正方形的石头里的灵魂。

我不断的画,不断的丢,真正最爱最爱的,不会超过五六块,我不在乎多少,我只要最好的。

黛娥住在家附近,她每次都带了两个孩子来看我,我一听见她婴儿车的声音,就跳起来把最宝贵的一批石头藏进衣柜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