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夜(第3/4页)

我看见吉普车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的打着转找我,它没有想到我会躲起来,所以它绕了几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

我沿着沙地跑了几步,吉普车真的开走了,我不放心怕它开回来,又爬到沙堆顶上去张望,吉普车的灯光终于完全在远处消失了。

我滑下山回列车里去,发觉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黑影子涌上来,人好似要呕吐似的。我又爬出车子,躺在地上给自己冻醒,我绝不能瘫下来,荷西还留在沼泽里。

又等了几分钟,我已完全镇静下来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亮,像一把水杓似的挂在天上,小熊星在它下面,好似一颗颗指路的钻石,迷宫山在夜间反而比日正当中时容易辨认方向。

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宫,出了迷宫再往北走一百二十里左右,应该可以碰到检查站,我去求救,再带了人回来,那样再快也不会在今夜,那么荷西——他——我用手捂住了脸不能再想下去。

我在附近站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做指路的记号,但是记号在这儿一定要留下来,明天清早可以回来找。

我被冻得全身剧痛,只好又跑回到车里去。无意中我看见车子的后座,那块座垫是可以整个拆下来的啊,我马上去开工具箱,拿出起子来拆螺丝钉,一面双手用力拉座垫,居然被我拆下来了。

我将这块座垫拖出来,丢在沙地上,这样明天回来好找一点。我上车将车灯打开来,预备往检查站的方向开去,心里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开回去看荷西不如找人来救他,我不是丢下了他。

车灯照着沙地上被我丢在一旁的大黑座垫,我已经发动车子了。

这时我像被针刺了一下,跳了起来,车垫那么大一块,又是平的,它应该不会沉下去。我兴奋得全身发抖,赶快又下去捡车垫,仍然将它丢进后座。掉转车头往泥沼的方向开去。

为了怕迷路,我慢慢的沿着自己的车印子开,这样又绕了很多路,有时又完全找不到车印,等到再开回到沼泽边时,我不敢将车子太靠近,只有将车灯对着它照去。泥沼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样,偶尔冒些泡泡,泥上寂静一片,我看不见荷西,也没有那块突出来的石头。“荷西,荷西——”我推开车门沿着泥沼跑去,口里高叫着他的名字。但是荷西真的不见了。我一面抖着一面像疯子一样上下沿着泥沼的边缘跑着,狂喊着。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声在心里击打着我。我几乎肯定泥沼已经将他吞噬掉了。这种恐惧令人要疯狂起来。我逃回到车里去,伏在驾驶盘上抖得像风里的一片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很微弱的声音在叫我——“三毛——三毛——”我慌张的抬起头来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么,打开车灯,将车子开动了一点点,又听清楚了,是荷西在叫我。我将车开了快一分钟,荷西被车灯照到了,他还是在那块石头边,但是我停错了地方,害得空吓一场。“荷西,撑一下,我马上拉你出来。”

他双手抱住石块,头枕在手臂里,在车灯下一动也不动。

我将车垫拉出来,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来,跑到湿泥缠我小腿的地方,才将这一大块后车座垫用力丢出去,它浮在泥上没有沉下去。

“备胎!”我对自己说,又将备胎由车盖子下拖出来。跑到泥沼边,踏在车垫上,再将备胎丢进稀泥里,这样我跟荷西的距离又近了。

冷,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的刺着我,应该还不到零度,我却被冻得快要倒下去了。我不能停,我有许多事要赶快做,我不能缩在车里。

我用千斤顶将车子右边摇起来,开始拆前轮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在我手脚还能动以前,我要将荷西拉出来。

下了前胎,又去拆后胎,这些工作我平日从来没有那么快做好过,但是这一次只有几分钟全拆下来了。我看看荷西,他始终动也不动的僵在那儿。

“荷西,荷西。”我丢一块手掌大的小石块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经不行了。

我抱着拆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着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也丢在泥里,这样又来回跑了一次,三个车胎和一个座垫都浮在稀泥上了。

我分开脚站在最后一个轮胎上,荷西和我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很悲哀的望着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来,我穿的是长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圆裙。我再快速跑回车内,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用刀割成四条宽布带子,打好结,再将一把老虎钳绑在布带前面,抱着这一大堆带子,我飞快跑到泥沼的轮胎上去。“荷西,喂,我丢过来了,你抓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带在手中慢慢被我打转。一点一点放远,它还没有跌下去,就被荷西抓住了。

他的手一抓住我这边的带子,我突然松了口气,跌坐在轮胎上哭了起来,这时冷也知道了。饿也知道了,惊慌却已过去。

哭了几声,想起荷西,又赶快拉他,但是人一松懈,气力就不见了,怎么拉也没见荷西动。

“三毛,带子绑在车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哑着声音说。

我坐在轮胎上,荷西一点一点拉着带子,看他近了,我解开带子,绑到下一个轮胎给他再拉近,因为看情形,荷西没有气力在轮胎之间跳上岸,他冻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我还会跑,我赶紧跑回车内去拿酒壶,这是救命的东西,灌下了他好几口酒,我急于要他进车去,只有先丢下他,再去泥里捡车胎和车垫回来。

“荷西,活动手脚,荷西,要动,要动——”我一面装车轮一面回头对荷西喊,他正在地下爬,脸像石膏做的一样白,可怖极了。

“让我来。”他爬到车边,我正在扭紧后胎的螺丝帽。“你去车里,快!”我说完丢掉起子,自己也爬进车内去。

我给荷西又灌了酒,将车内暖气开大,用刀子将湿裤筒割开,将他的脚用我的割破的衣服带子用力擦,再将酒浇在他胸口替他擦。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的脸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睛张开了一下又闭起来。

“荷西,荷西。”我轻轻拍打他的脸叫着他。

又过了半小时,他完全清醒了,张大着眼睛,像看见鬼一样的望着我,口中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我,我什么?”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你——你吃苦了。”他将我一把抱着,流下泪来。“你说什么,我没有吃苦啊!”我莫名其妙,从他手臂里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