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成家(第3/8页)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很多的牧草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羊,但是它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强它。

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我们无法常常见面。家,没有他来,我许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

“我——这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又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来。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地上的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昏来了,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大纸盒,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的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

“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顶着风向他哀求着。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你明天来不来?”

“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着。”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伤的野兽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着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

等了很久才轮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还缺货。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的木条用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

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木板求过人。

老板很和气的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木箱装上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同的钉子,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沙纸。

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是吹着口哨走的。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的消失了。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的欢悦起来。

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见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

跑到门口,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

“那里来的好木头?”

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做个滑车,把它们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着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天台,拆开包着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大箱子,用脚抵住墙帮忙他一块一块的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沙哈拉威人一辈子坐在席子上。”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收,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不吃猪肉?”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