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附录

正文

我有近十年未进书场。最后一次是在大儒巷“纱帽厅”听书,大书《英烈》。《英烈》亦称《大明英烈传》,“胡大海手托千斤闸”百听不厌。那天听的也就是这一回书。我坐在书场,一堆大白菜里混棵小青菜,显眼得很。听书十有九个是老老头,十有两个至三个是老太婆,独我青头鬼,老听客大概也觉得奇怪,会不时朝我望望,有的神情里还不屑。我知道他们心思:小赤佬来听书,懂个啥末事!

听书是种资格,老听客闲下来吃茶,忍不住还要攀比:

“夏荷生的书倷阿听过啦?”

“我哪会没听过!”

“唱片不算格。”

那人被噎得面红耳赤,可能恼羞成怒,竟然回过头来对我大叫,我正坐在隔壁桌子吃茶,吓了一跳:

“看啥末事看!夏荷生倷晓得啥末事?”

那时年少气盛,觉得受到冒犯,也大叫起来:

“不要说夏荷生,夏莲生的书我都听过。”

我当然是在瞎说。

现在想来,这都是乐趣,听书带来的乐趣。

父母家里早不装广播,收音机也坏了,我放张弹词CD,把音量增大,坐在天井的金鱼池旁边晒太阳边听“周调”:

……古城兄弟重相会,

擂鼓三通助敌楼,

辨真心须斩蔡阳头……

可惜CD里只有周玉泉《张飞》。我是很喜欢“周调”的,其中有种老苏州城头暮雪况味。我在北京家中收集不少“周调”,冬夜,脚搁在暖气片上,拿一杯“花雕”,听几段“周调”,觉得是对我辛苦卖文为生的最大报偿。听“周调”,最好喝“花雕”,能够和衷共济。现在我戒了酒,听“周调”时就改吃“乌龙”。茶中“乌龙”,酒中“花雕”,仿佛一个是“蓝芙蓉”花,一个是“黄金盏”花,尽管花色不同,但都属于菊科植物。“祁调”是“碧螺春”。“丽调”是葡萄酒,不是干红干白那种。严雪亭调头,瘦劲而不枯,实在难得。魏含英与薛小飞调头,像是孙过庭草书《千字文》,密密麻麻,也是有趣。从“周调”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蒋调”,海派玩意;把“周调”与“蒋调”作个比较,我这个外行也比较不出什么,只能打个比方:

“周调”是黑白照片,“蒋调”是彩色胶卷。

而在“蒋调”台阶上立定的“慢尤调”,倒一点也不“老油条”,像是“黄天源”糕团,在我这个已经吃惯半斤一只馒头的半个北方赤佬看来,体量虽小,味道蛮足。

这是弹词,也就是小书。天井里阳光稀薄了,金鱼却一点也不怕冷。“周调”隔门隔窗传来,自有一番风致。猛想起大名鼎鼎“四大须生”之一的奚啸伯,他的拿手活《哭灵牌》:

……擂鼓三通把那蔡阳的首级枭,

你可算得是盖世的英豪……

“周调”与“奚派”,都是中国戏曲曲艺中文人化的那一路。由于苏州评弹受吴方言影响,流传区域不广,评弹演员名气就没有京剧演员名气来得大。名气说明不了什么,我看“周调”与“奚派”,他们是能在一个层次上对话的,这是根本。

以前说书先生,即使书艺平平的,也富文化趣味。

附录

苏州评弹是评话与弹词的合称,两者俗称说书。评话是大书,弹词是小书;评弹演员,不论男女,都称“说书先生”。

男说书先生捻住弦子,从容得像捋着自己胡须;女说书先生抱住琵琶,矜持得如量着自己腰身。弹弦子的坐在半桌右侧,术语上手,掌握着书情的推进、说表的节奏;坐在左侧,弹琵琶的是下手。说书先生有单档的,以评话居多;而双档都为弹词,两名男演员称男双档,两名女演员称女双档,现在常见的是男女档。男女档又分出夫妻档、兄妹档、(平日七世冤家组织上要他们拼档的我称为)革命档、公公儿媳档、师徒档……还有三个档、四个档,或者人数更多——“苏州评弹文艺表演”——我称为大排档。

两个人弹唱着《三笑》,或者《珍珠塔》,有一次我梦见这两个人,醒来,还看见两个人背后屏风。屏风上画着新编韩熙载夜宴图:他坐在玉兰花下,树梢头飘摇着紫紫的星火,照亮衣物上明亮又不无奢靡的青绿山水。山水与衣物,哪个破得更快?流传有序的韩熙载夜宴图上,并没有这个画面,所以叫新编韩熙载夜宴图。这是弹词之夜,我至少梦见过三次。

一般而言少年人都喜欢评话,人到中年我才听起弹词。评话常有英雄气;弹词多是美人味道。尤其弹词,人情世故,小鱼吃大鱼,其中奥妙,阴差阳错,刚柔相济,说书先生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道为什么,说书先生演出时放置乐器、醒堂木、扇子、手帕和茶具的桌子叫作龙桌,只有方桌一半大小,说大书时横着放,说小书时竖着放。而椅垫叫作君垫,这倒有个传说:传说王周士御前说书,因为皇帝面前不能随便坐,他跪而奏道:说书虽贱,但只可坐讲,不能立说。乾隆皇帝赐他蒲团,从此椅垫叫作君垫。

王周士以弹唱《白蛇传》《游龙传》闻名,评弹艺人行会“光裕公所”也由他创建,他还总结说书经验,写下《书品》《书忌》各十四则。《书品》《书忌》不玄虚,一般说来,经验之谈都是大实话。

到底有没有王周士这个人,最好有吧。

苏州评弹是省俭的艺术,醉心于酒的人是壶中乾坤大,乾坤全在一把酒壶之中;听书的时候会觉得嘴中乾坤大,乾坤全在说书人嘴里。弹词开篇《林冲夜奔》与昆曲《夜奔》相比,苏州评弹由于表演形式的省俭,反而产生意到笔不到的写意效果。杨振雄长篇弹词《武松》,盖教天京戏《武松》,一个是语言的,一个是形体的,一个是虚,一个是实。苏州评弹是虚的艺术,在本质上是文学的、音乐的。具体说来,评话更接近文学,弹词更接近音乐。

我第一次去书场听书,大概七八岁。那时,能听到的只有现代书,大都是从样板戏移植。老听众借以过瘾的,无非是评话中的噱头,弹词中的老调,聊胜于无。后来遇到一个老听众,他说借以过瘾的还是书场这个氛围。我与祖母住在调丰巷,书场在小公园,五六分钟的走路,记得那天听完书回家,晚上九点半钟,我还兴奋不已。晚上九点半钟,对三十年前苏州这个小城,就是夜深人静。

我父亲与评弹界交往颇多,评话响档金声伯先生、张国良先生是家中常客。金声伯先生聪明人,钱庄当学徒,后拜杨莲青为师,两个月就能登台演出,在评弹界有“巧嘴”之称,尤其擅长“小卖”——噱头一种——说书过程中所作一两句风趣诙谐的插话,插得得体,有“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妙。有一次金声伯先生看我画画,问我,你阿晓得雨怎么画?他问话的时候神情莫测,我心惶惶。他说他看亚明画雨,先在宣纸上用矾水一洒,再用淡墨一染,雨就落下来哉。说完,他又补一句,你不知道吧。我有些不服气,因为蒙师张继馨先生早给我看过赵之谦的一幅画,用矾水画太湖石上的一个小洞。我后来服气了,知道凡做事要能举一反三。张国良先生,评话《三国》名家,《三国》在苏州评弹里被称为“大王”,弹词《三笑》被称为“小王”。张国良先生有“活鲁肃”之称,我看京剧《群英会》的音像资料,谭富英演的鲁肃,也极有味道,但张国良先生好像更为有趣——因为憨态可掬,而评弹界“老包公”顾宏伯,与裘盛戎包公相比,顾宏伯稍少一点情致。艺术大概是殊途同归的,京剧也好,评弹也好,在我看来,声情并茂便好。声是一个演员的修养,情是一个演员的素质。声外情内,由内而外,就不会过或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