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铺

光膀子胖老头摇着蒲扇,十分低调,“古董铺”三个字写在巴掌大的马粪纸上,小心翼翼往景德镇出产的青花碗中一搁。

“古董铺”三个字,龙飞凤舞,倒是用毛笔写的,要看仔细才能认出。

古董铺在小巷中间,窗台下架着一块门板,上面堆着盆盆罐罐、扇骨念珠、老唱片、语录本……打烊,应该说收摊,胖老头就把古董一件一件收进几只大纸盒,搬进客堂。

客堂中央挂着一轴上山虎,画得有点像猫,落款“唐伯虎”。谁让他名气这么大,山水人物,花鸟翎毛,直到文革题材《炮打司令部》,在这里,落的都是“唐伯虎”大名。

苏州人家喜欢在客堂里张挂绘有老虎的画,有说镇宅避邪;有说“虎”“火”音同,挂老虎,日子红火。

更有一些人认为,纯粹的苏州话把“虎”念成“富”,挂虎就是通富。但我从来没有听到把“老虎”说成“老富”的,不知是哪里的吴方言。

画上的老虎,一般两种姿势:上山的,或者下山的。上山虎温顺,因为刚才下过山,现在酒足饭饱,正懒洋洋打道回府;下山虎是饿虎,也就生猛。

落款“唐伯虎”的老虎两边,还挂对联一副:

室雅何须大 花香不在多

落款“郑板桥”。

胖老头收拾完古董,就把门板举起,装到门框上去。我发现胖老头左眼是假的。有一天,我正想细细看看古董铺,他忽然伸长食指,从眼眶里抠出眼球,一颗有点绿油油的玻璃珠,丢到放在脚边的搪瓷茶缸,“啪嗒”,一响。“啪嗒”一响是我幻觉,茶缸里满是茶叶,玻璃珠大概沉不到底,也就无声无息。

一颗有点绿油油的玻璃珠趴在枯黄的茶叶上,像一颗鸡蛋守护着救命稻草。这也是我的幻觉。

我吓一跳,逃之夭夭。他就想吓我一跳吧,多年以来只看不买。

小巷里种着淅淅几棵杨树,样子有点粗俗的夹竹桃,凤仙花。我常常会看到胖老头收摊,但从没见过出摊,很想看看他是怎样卸自己家门板的。吴方言里,卸门板的“卸”,叫“探”,踏雪探梅,花径探幽,以及探头探脑,常常有放了学的孩子,在胖老头的古董铺上探头探脑,脖子间荡着的钥匙,有时晃响瓷器。这时,胖老头就把蒲扇一挥,像赶歇在鼻尖的苍蝇,如果夏天的话。

就是冬天,胖老头也是这样坐在门口,除非下雨下雪。

雨天小巷,显得霉而窄。由于窄,墙就高大,墙面上的雨漏痕,一眨眼泛青,得意的蜗牛顺着雨漏痕往上爬,这倒是唐伯虎从没有画过的一幅小品。

豆绿的壳,粉红的触角,蜗牛是极印象派的,怎么西化啦!

个把月没走这条小巷,我再经过,不见胖老头。直觉他死了,果真他死了。所以我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收藏他一件两件古董——放到现在,也是文物。我当初最想要的是他手上蒲扇。

看到邻居小伙子用电烙铁焊着什么,胖老头就借过电烙铁,在蒲扇上火烧火燎。一开始温度没掌握好,蒲扇被他烫出“虫洞”,再烫几个的话,确保跳槽,蒲扇改行为筛子。这时,胖老头对门的少妇摇臀而来,绕到他背后,也就是说少妇走进胖老头客堂,在他身后看他烫扇。而她身后,一头老虎正往山上跑,松涛阵阵,风大得很。

胖老头胸有成竹了,不一会儿,烫好一首唐诗,竟烫出枯涩浓淡,大有逸趣。

穿着白底碎蓝花睡裤,浑身涨涨的少妇,那时我刚读完马雅可夫斯基诗集,觉得她就是穿裤子的一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