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橡皮白橡皮香橡皮肉橡皮

有一种橡皮,我们叫“沙橡皮”。这是我们的叫法。学名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它黑乎乎的,质地粗糙,我们把它当宝贝。沙橡皮可以擦去钢笔、圆珠笔笔迹。沙橡皮没有单独卖,它和普通的白橡皮粘连一块。一头是白橡皮,一头是沙橡皮,长长一条,两头截出斜面,磨圆棱角。我认为沙橡皮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造型上最为考究的文具,有面与线灵巧的美丽。我们那时都舍不得用沙橡皮,也主要做作业时小学老师规定只准使用铅笔,我们就一个劲地用白橡皮擦,擦出条条纸垢,纸垢有时会卷得很长,乳白的绳索缠紧笔迹的黑色和练习簿格子的绿色,像在多年以后吃到的冰淇淋——拉长在蛋筒口上香草夹着青苹果那么尖尖的一条。我吃冰淇淋时会常常看见一个动作:用橡皮不停地擦着错别字。

照这么说,我会存下许多沙橡皮,只是事情往往不是这样的,白橡皮擦完了,沙橡皮也不知丢到哪里。

阿兰·罗布-格里耶有本小说,就叫《橡皮》。这是我读到“新小说派”的第一部书,没有读完。没有读完的原因是有个朋友生日,他在我枕边拿走几本书,说算是我送他的礼物,其中就有《橡皮》。《橡皮》里有个情节,侦探在口袋里放块橡皮,没事的时候就用手指搓它。那时,我的口袋里也放点什么,不是橡皮,我想起来了,那时我在我的口袋里放了两只胡桃,没事的时候就用手搓它。两只胡桃油光锃亮,简直不像胡桃,像玉雕出的两只工艺品胡桃。

想起胡桃,也就想起香橡皮。

因为我也有过在口袋里放一块香橡皮的时候。

我读小学二年级,妹妹读小学一年级,如果没记错,就是这辰光,社会上流行起香橡皮。那时苏州还没地方买,据说上海才有,有亲戚在上海的同学果真拿来一块,给大家传看。有交情的才看得到,平时吵过架的还不给看。香橡皮上印着小猫小狗小兔子,其实是印在包着香橡皮的透明塑料纸上。传着传着,透明塑料纸掉了,她呜呜大哭,她要他赔,闹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眼睛一瞪,说:

“谁让你带来的?”

那时欺富爱贫。后来香橡皮苏州也有买了,消息传来,已是晚上,父亲刚下班回家,正喝着酒,心情愉快,我和妹妹要买香橡皮,他也就爽快地答应了。我们拿着钱,跑去人民商场,直奔文具柜台——那天的灯光特别明亮,白晃晃快要让人睁不开眼——女售货员头摇摇,说:

“卖完了。”

好像我和妹妹并不觉得绝望,尽管往回走时有点灰溜溜。不觉得绝望的原因现在想来,钱在我们手上,怕什么,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香橡皮也会有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小学生,放学后要在一起办学习班:住得邻近点的会在一起做家庭作业。我做得慢,只剩下一个女同学了,她等我。因为学习班在她家里办,她只能等我。我的橡皮——忘记沙橡皮白橡皮还是香橡皮——丢了,问她借,她抢过我的练习簿,说:“借你肉橡皮。”

她用手指蘸点唾沫,猛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