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之集

针掉在地上,拣起来是针,不拣起来也是针。牙断了,离乡背井,它还是牙。雨却不这样。给孩子知识,指着雨后水洼,说:“这是雨!”孩子一定伸长脖子,望天。你得说“这是雨水”。“雨”后加“水”,其实和雨已没什么关系。就像文联主席加个“前”字,为“前文联主席”一样。雨和文联主席有着差不多易变的、脆弱的性质。而作家像针,像牙,至少我还没在名片上或公共关系中见到听到“前作家”。对了,也有过一次,某人向我介绍某女士,说:“前作家——”后面拖上个“夫人”。前作家夫人。作家穷,她就改嫁,成为“后画家老婆”。画商品画的,有钱。雨还喜欢搞运动。在运动中,它就是针,就是牙。看那些大雨,刺得手疼,咬得脸痛。人的局部是一些水果。在雨中漂浮着戴戒指的盈盈佛手和架眼镜的皱巴巴的橙子。雨停了,运动结束了,我们就踩着大片的积水回家了。

雨还真难侍候。早晨出门,看着天色阴沉,带上雨具,雨偏偏不下。而瞧着政通人和,赤条条上街,雨却突然让你变成落汤鸡,毛都不用拔。我们没想到带伞,伞,我们的羽毛。而真真难侍候的,我想还是人。雨一旬半月不下,你急,你烦,你咒。连抽烟都小心。连下一旬半月,你更急,你更烦,你更咒。除了人浮于事吃的是干饭,没一样东西不是湿的。还有一样:你只得——干瞪眼!雨又不拿你工资,雨又不是你部下。久不作雨,就像人过不惑尚未婚配,着急呀。真下雨,雨又下长,好像添子添孙,弄璋弄瓦,换尿布,洗尿布,烘尿布,婚姻的甜蜜蜜气息过后接着就是臭烘烘的琐事。雨就是琐事,淅沥淅沥淅淅复沥沥。

大雨如腹泻,小雨似前列腺炎。雨不但是琐事,还是毛病。但雨一样的心情是健康的、诗意的,尤其那少女雨一样的心情。少女们一抬手,一扭腰,都像下雨。下在身体内部的雨。有时候,也会对外供应:“晓看红湿处,”胭脂扑扑的脸坨;“花重锦官城”,胸前骤然积起两汪飞动的雨水。确切地讲,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更确切地讲是两朵。这样的时辰可惜不长:雨一样心情的少女,很快会作阳光凶猛的新娘。

但诗意是不绝的。雨一样的心情消失,而躲雨的诗意比比皆是。

知了在一片柳叶下躲雨;母鸡在一片桐叶底躲雨;儿子被父亲藏在屁股后躲雨;恋人们的十只手指在躲着雨呢(他的五只,她的五只,攥紧了躲在一起)。屋檐。门廊。店铺。后到者挤进干湿参半的一堆人中,早到的人心想:这家伙百分之九十湿透,还躲什么雨呵!后到者也心想:太不公平了,大家都没带伞,凭什么雨全下在我身上!幸而又来一个后后到者,身上大面积水灾估计达百分之九十八以上,后到者的愤愤不平顿时转化为挡不住的惊喜。而雨趋向停时,最先冲上街头的,必是那些具有某些湿度的人——幸运的干人们将等着天空洒尽它最后一滴甘霖。

传说市京剧团的著名花脸,因花脸著名了,平常脸只得隐姓埋名。所以也就无人认得。躲雨的时候禁不住一声虎啸:“哇、哇、哇、好大的——雨呀!”同躲之人才躲过雨打,以为又遭到雷击,吓得忙四下逃散。只有一个人没跑,还回头朝花脸看看。花脸自觉失态,一笑。那人也一笑。那人是个聋子。

于突然的雨中,在路上我们能发现一些倔强的人,他们就是不躲雨,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像要拼命挣钱,像要努力还债。在这些倔强的人中,往往还能看到巾帼英雄。这一位姑娘的身体简直快浮出夏装,雷阵雨要把她本来就不富裕的衣服扒掉。这雨耍流氓,姑娘也知道这点,满脸彤红,两手护着胸,还在跑。我真想打个电话给“110”,请他们缉拿这雨,但又怕雨报复。雨的势力太大了。看着她通体透明地消失在雨中,羞愧呀不胜羞愧!我们是雷阵雨的同伙。我们也玷污了她。

处心积虑,雨终于把这个城市变成水的储蓄所。

某某是我朋友,他是从农村考大学考出来的,现为敝市的市长秘书。一天下午,他赶个急稿,晚上市长要用。手实在写酸,就停笔休息一下,望望窗外,雨已过旬,不觉嘀咕:“再下,麦子要烂了。”说完,又埋头赶稿。鬼使神差,某某竟把这一句话写进稿子;阴差阳错,市长过目时也没发现。晚上市长讲话,也就是念秘书写的稿子,他忽然念出:“再下,麦子要烂了。”市长大惊,抬起头,望望窗外(当初心情,他恼怒地想把秘书丢到雨中)。与会者不知所措,忙随着市长朝窗外望去。忽然掌声雷动,到会者公认市长不愧公仆,整体意识强,一碗水端平,即使在这个工业会议上,也不忘郊区农村灾情,于是大家纷纷表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心手相连,抗涝救灾。最后,有点像宣誓大会,阵阵口号从会议室传出,气贯长虹,响彻云天:

“搞好工业,保住农业!”

“工人农民是兄弟!”

雨有点像发展,正好的时候很少。不是太多,就是太少。

唐朝的皇帝登楼四望,视察旱情,说:“怎不来雨?”优伶一旁答道:“雨不敢来,它也怕苛捐杂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