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

索尔格比一些曾与他走得很近的人都活得长久,他心中不再有任何向往,不过却常常体验到一种无我的生存之趣,而且时不时还感受到一种对福祉的需求,这是一种已经动物化的需求,它压迫着一双眼睑。他一方面能够保持一种沉静的和谐——一种作为欢快的力量也感染他人的和谐,但另一方面也极易被那些威力强大的事实所伤。他熟谙这种失落,意欲肩负起责任,一心一意寻觅着种种形态,寻求区别它们,力求描述它们,其间他想越出作为他的职业活动场所(“在旷野”,“在某地带”)。这些活动常常折磨着他,但随后又给他带来欢愉,运气好时也给他以成就感。

在遥远的另一块大陆的高纬度地区,在一个主要由印第安人构成的聚居地边缘,坐落着一栋刷成浅灰色的三角山墙木头房子。几个月来,这栋房子既是索尔格和他的同事劳费尔的工作室,同时又是他们的住所。在这栋房子里忙完一天之后,索尔格给那些交替使用过的显微镜和望远镜套好护罩,穿过户外由落日余晖映照的一个通道似的空间,犹如穿过一条下班后必经的长廊,向“他自己的”河岸走去。那余晖映照的空间中飘浮着白絮状灌木杨种子。由于工作时常得变换目光,他的脸还歪歪斜斜的。

广阔的河面从河岸的黏土岸边铺展开来——其实他或许可以从河岸上跳下去。这条河漫延向整个地平线,消失在天际之上,不见一丝人类踪迹而闪烁着亮光。它自东向西奔涌过这片陆地,同时又不停地流经那些稀疏分布而实际上并没有人住的居民点,转而折向南或北。由于季节性干旱和冰川停止融化,在索尔格脚下,河水已退到一片宽阔的鹅卵石和砾石河床后面,退到一面湿乎乎的土坡后面,涌着又宽又缓的水波拍打着陆地。

这里的河面看上去犹如一片静止的水域还有一个原因:它是从四面八方延伸向地平线。然而作为这条河流蜿蜒曲折造成的一个现象,构成地平线的不是由东而西奔涌的河水,而是陆地,是那里弯弯曲曲的河岸。河岸上生长着灌木杨或低矮的原始针叶林。那些针叶林本身长得很稀疏,然而远远望过去却像紧密排列在一起的锯齿。

放眼天际,为这片虚假之湖标出边界的只是那些看上去平平坦坦的狭长地带。河流中的水自然是在奔涌着,但却让人察觉不出,除了波浪拍打泥滩时发出的类似浴缸中水波的哗啦声外,它无声无息,而且几乎没有一处不是平平稳稳,就如同一个充溢着整个低地的异体,被落日映照的天空染得泛着黄色,乍一看根本不会将其感受为湿润之物,其间散落着一些在昏暗的暮色中已经没有凸凹感的小岛和沙洲。只有在那些隐没在河床的细沙和砾石床底的坑沟、凹陷和洞穴上方的水面上,才会现出一个个旋涡,而其余的地方看上去犹如一个坚实的金黄色庞大物体。在那些呈漏斗形就地急速旋转的地方,河水呈现的不是黄色,而是那种相距较远的白昼的天蓝色,因为它们与平稳奔涌的河水不同,和天空构成的倾斜度更大。其他地方的水流几乎都在毫无声息地奔涌着,而那蓝色的内部却传出小溪似的潺潺声。

索尔格觉得,由于这几个月的观察,在(大致)了解了其形态及产生过程之后,他眼前的这片荒野已经全然成为他个人的空间。他为这种想法感到欢欣鼓舞。参与营造这些形态的各种力量历历显现在他的眼前。他并非只是竭尽全力通过想象才寻得了它们,而是在纯粹的感受过程中感知到它们,同时也凭借着对这条大河、河流的奔涌、河流的旋涡和流速的把握。通过其自身的法则,这些力量看上去已变成一种良性的内部力量,它们使他精神振奋,给他以慰藉,而它们在外部世界可能曾具有破坏性(这种破坏可能还将永远继续下去)。他坚信自己的科学,因为它能帮助他感受到自己某个时刻身在何地。你此时此刻正好站在一条平坦河岸的河堤之上,而在几公里以外,因为一个个小岛横在河间而几乎看不见的对面河岸实际上却有些陡峭,这种奇特的不对称可以归因于地球旋转的挤压力,而意识到这些并未令人心生恐惧,反倒更让人领悟到人类居住的这个星球已一目了然地文明化和家园化,这使得他的头脑具有了游戏的特性,使得他的身体敏捷灵巧。

同属此类的也还有这样的瞬时想象:在灌木杨种子漂过这一区域的同时,那些鹅卵石正隐匿在河床上漂滑而去,或翻转滚挪,甚或腾身跃出缓缓的弧线,裹在浓云似的泥浆之中,被欢舞的自然水流挟着继续前行。在静静的水面下,深处的这种逆向翻滚情形不是他推想出来的,而是能够凭借感官去经历:无论身在何地,索尔格总是想方设法搞明白这种奇特而细小的过程,它们有时能让他得到惬意的消遣,随后又令他十分激动,完全令他着迷。

几年来——自从几乎总是一个人生活以来,他极其需要准确感知自己每时每刻所在之处:判定各种距离;确定倾斜的角度;推定每时每刻自己脚踏之地的岩土材料和地层情况,至少要达到地下相当的深度;通过测量和划定界线首先为自己造出一个个空间,作为“纯粹的纸上形态”,借助这些形态,他甚至也拼合自己(至少是短时间的),让自己不受到伤害。

索尔格也利用大自然,然而并不是将其仅仅作为“自然”存在而加以利用,要满足他的需求要以另一些形态,比如说,辨明任意一个大城市里那些几乎察觉不出的低凹和隆起——即使它们覆盖着沥青,分清石子路面轻微的下陷或凸起,看清因几百年间的踩踏而破损的教堂地面和石台阶;或在一个起初还陌生的高层建筑里从顶楼垂直向下经过所有的楼层一直遐想到底层,以这种形态做一次白日梦中神游,例如去感受一下那里的花岗岩基座——方位和生命所必需的呼吸空间(与此关联的还有自信心)都一致得出另外的结果。

他具有一种能力(此种能力当然不是持续性的,而是间或性的和偶然的,正是他的职业活动才使得这种偶然成为可能,并使其具有略微的持续性),能在紧急情况下呼唤那些曾因自己的工作而熟悉的世界空间来帮忙——或者仅仅为了供自己和他人消遣而唤来它们。这些空间标着所有的界线,标有光照和风的情况,标有经纬度,标有各个天体的位置,它们被当作人人共享而又不属于任何人的永远和谐的图像,是属于那些能够想象出的事件的图像。

每进入一个新环境,它展现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可能是单调得一目了然,也可能因为有对比而如诗如画,总之是具体而清晰的。然而待天真地以为熟识了空间的瞬间一过,随之而来的却总是感官钝化的惊异,怎么又一次面对着无遮无掩而且还是熟识的背景。这种惊异好似无可避免,扰乱他的平衡,而且因即使这里也“不是合适之地”的过失感而更加强烈: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停留在户外,忍受着最初的空寂,通过观察、绘图和记录为自己赢回如此之快就又失去的一个个空间,这已成为索尔格的挚爱。长久以来,他在家里的任何地方都无法重新找回自我。也就是说,在那些地区将他贬黜为旅游者后无法关在屋子里重新找回自我,因而他将此时此地所在之处看成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如若自己不以某种工作上的努力投身于这个地方(常常心中窝着恼怒),那就不会再有其他道路逃往自己过去的那些空间——在最好的情况下,在充满快意的疲惫中,他所有的空间,他新近征服的某个空间和从前的那些空间,组合成一个包覆天地的穹顶。这穹顶不仅是一个自我圣地,而且也为其他人敞开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