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第4/10页)

这位目击者为此仅仅说了“世纪”和“和平时代”。他看到日历一页页落下,就像一部默片中那样。然而“时间女神”并未将这家突然间亮得像间大厅似的咖啡店从当天的日期中取出来,还有那些铁皮烟灰缸和糖瓶(它们成了珍贵器皿),而是相反,她将其与那些逝去的日子联在一起,直到这个空间(不再陌生,而是变得越来越像家)拥有了一个个世纪里所有那些继续有助于人类迈向某种可能的发明、发现、声音、画卷和形态。

一种共同的呼吸攫取了所有在场的人。光变成了物质,现时变成了历史;为了在其逃逸之前让目睹之事具有法律上的确定效力,索尔格起初在痛苦的抽搐中(就没有语言能够描述这一时刻),后来平静和客观了。他要记录下所看到的一切,使之具有法律效应,免得它又化为乌有:“凡是我在这里所经历的,不容逝去。这是一个立法的时刻:它宣布我免除了我的罪责,免除了那自我承担的罪责,也免除了那后来感受到的罪责。它让我这个独来独往的、始终只是偶然有能力参与的人承担起尽可能坚持不懈地参与的责任。这同时也是我的历史性时刻:我在学习(是的,我还能学习),历史不仅是像我这样的人只会横加指责的序列,而且自古以来也是一个每个人(也包括我)可以继续和促成和解的形式。我刚刚感受过,迄今为止还是个局外人的我(当然也是个时而全力为他人着想的人)也属于那些形态的历史之列,甚至与里面咖啡馆里这些人以及外面街道上那些行人共同在其中发挥着作用,都重新被赋予了灵魂。在这个世纪的黑夜里,我被迫在自己的脸上研究着独裁者和世界统领的种种特征。对我来说,这个黑夜就此结束了。我的历史(我们的历史,你们这些人呐)理应光明鲜亮,就像这一时刻光明鲜亮一样;它直到现在似乎还根本没有开始:作为有负罪意识的人,我们不属于任何人之列,也不属于其他有负罪意识的人之列,我们无力在这和平的人类历史中一同振作起来,而我们的无形态只能不断导致新的罪责。我刚刚第一次看到了白昼之光中我的世纪,向其他各个世纪敞开着大门,而我赞同生活在现在。我甚至很高兴做你们这些同时代人中的一个同时代人,做尘世人中的一个尘世人:承载着我的(超越了所有的希望)是一种崇高情感——不是我的而是人类不朽的崇高情感。我相信这一时刻:我将它写下来,它应该就是我的法则。我宣布自己对自己的未来负有责任,我向往那永恒的理性,我再也不愿孤单。谨记。”

索尔格呆呆地与咖啡店镜子里的自己对望着,就好像在多少个世纪的深渊中望着自己,空虚而精疲力竭,是人却已石化。就在这一天,他被他自己的脸打动了。

他抬起目光,作为某种极为自然的事,他看见在西海岸地震公园遇见的那两个女人走在外面行人的队列里;他首先发现了她们的手,它们举起来打着招呼,等着他终究会注意到它们。他微微一笑,那两个女人很有风度地向他打着手势,消失在地铁出入口里:他们没准会更频繁地相遇。

后来有了一种奇异的变化:窗前的人群速度越来越快,他们在往一起挤,脸挨着脸,每一张脸都近似于恐惧,在匆匆经过时都显露出其所有的特征,最后占满了整条街道。几千双眼睛对着他发出火热的光。他看见这画面在晃动,觉察到自己又睡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胳膊里的热血,仿佛那就是与祖先的一种联系。他高兴地期待着同下飞机的那个男人。“我还能认出你吗?你会讲些什么呢?”

咖啡店里还发生了这样的事:看着桌面上的刮痕,索尔格趁机又找到了回归“他的”大地形态意识的路:他坐在这里,坐在这低矮昏暗的底层屋子里,犹如被四周高耸起的都市圈在当中,而那条已经封冻的河流的一片微光却在冬夜里闪烁着;一辆辆上下班人乘坐的大巴翻过重新显现的西海岸城市那个山口制高点驶入东方的晨曦,犹如翻过一个大陆上的分水岭。大洋上一个个波涛在他们身后翻滚着,在渐渐向空中升起的雾中清晰起来。不仅是桌面上那一道道刮痕,就连这家咖啡店的地面也在模仿大地的表面形状。它出人意料地朝收银台方向一个小小的凹地倾斜下去。索尔格走过去时,脚下的地不见了,也不过是在吓了一跳的那个瞬间里。咖啡店的地板似乎是直接铺在原样的地上,事先未经找平。由于内部空间的这种不规则,这个城市即使作为一个巨大的自然体也显得有了生气,来自地下深处的生气:继续走出户外,那条起伏不平的大街顺势也就成了咖啡店地面的延续,索尔格在一口呼吸中仿佛将整个岩石半岛都纳入自己胸中。走在人行道一块块花岗岩石板上,更加增强了这种空间征服感,使它具有了持久性。这时,他感受到这个似乎刚刚才从一个没有实际内容的石子路面上冒出来的城市的地下土层;那一栋栋建筑好像不再是单纯地搁置在这片土地上,而是与它结合成一体:仿佛这个石岛的的确确就是“摩天大楼的故乡”。这座城市甚至渐渐成了一个乡村式的聚居地,一个个带有凸窗的低矮房屋与大量小砖小瓦的高层住宅楼相邻而立。一个戴着圆点图案头巾的女人在等公共汽车,购物网兜里装着一个长棍面包,手里牵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炎热的夏天在一块深深插在焦油中的砖头上还留有它的气息。而在沥青路面上一个个此时积着雨水的深坑里,乡村冬天携着它的冰面已经现身了。

在一处地方,在随处可见的高耸的楼房之间,索尔格放慢了脚步,意识到已经身在地理意义上的纽约最高处。他看到一棵槐树,风从树梢高处刮过时,它不仅失去了一片片叶子,而且失去了一根根枝杈。

索尔格在西海岸那座城市里从未去找过什么人,而现在他有那个从同一架飞机下来的人,一个可以去找的人。那个陌生人称自己为埃施,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坐在出租车里的那个早晨一样,仿佛索尔格人虽不在他跟前,但脸却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们坐在一家宽敞的饭馆里,起初几乎只有他俩,面前有许多空桌子,但之后不久好像就全被客人占了,夜幕降临时,他们好像一拥而上就把老大的大厅装满了。整个晚上,地铁都在他们脚下颤动。他们的座位是一个隔间里的拐角长椅,只要一扬头,那里的一棵橡胶树的叶子就会碰到他们的头。大厅的背景是白色,还有从厨房里冒出的蒸汽,那一个个盘子动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像明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