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哈萨克斯坦去

这些年,我们村的人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举家迁往哈萨克斯坦国。大家都说那边比这边好,好找工作。看病、孩子上学都不花钱,房子也便宜。商品也地道,绝对没假货。

但过不了多久,又有人陆陆续续往回搬,抱怨说,那边好是好,就是治安太差了。孩子差点跟着坏人学吸毒。看来,习惯了社会主义后,就很难习惯资本主义了。

扎克拜妈妈的大儿媳妇的娘家也在去年迁去了哈国,雇了一辆卡车拉走了全部家当,只留下一座空院子和班班。我很喜欢班班。班班太可怜了,那天追着卡车跑了好远,永远也不能理解何为“分离”。班班是一只长毛的哈萨克牧羊犬,已经很老很老了。后来扎克拜妈妈一家收留了它,转场时把它也带进了夏牧场。看起来它很快适应了新家,很负责地看管羊群或冲着陌生人吠叫。但是我猜,它一定永远都在期待着某一天,那辆载满家什的卡车在原野上走着走着,突然掉头往家驶来——好像那时大家才终于记起家里还有一个班班。

到了今天,背井离乡已经不是什么凄惨的事情了,抛弃过去的生活也不再需要付出多么艰难的勇气。想走的人说走就走了,走的时候连一把破破旧旧的小木凳也不忘带上,想法子塞进行李堆里。到了新家后,旧日的壁毯往墙上一挂,相同的位置摆好茶叶袋和盐袋,然后解开裹着食物的餐布,铺开在花毡上。好了,生活又一成不变地展开了!好像生活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至于回来的人呢,哪怕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能看出一丝的改变和疲惫。那些人,当他们再回来时,更多是作为欢喜的人而不是沮丧懊恼的人。很好啊。大家都不是那么执着。

如果可以,扎克拜妈妈也想去哈萨克斯坦呢。扎克拜妈妈也热爱着哈萨克斯坦,但具体热爱那里的什么,我就说不大明白了。她与大家一样额外推崇从哈国那边过来的东西——糖果、茶叶、服装……总之只要是那边的,就一定好得不得了。不过也的确如此,比如那边的糖果就很不错,虽然工艺几乎还停留在我们这边几十年前的水平。大都是蜡纸包装的,很少有塑料纸包装,看着非常亲切。吃起来口感也地道,很有童年的感觉。而这边的糖果(除非是价位昂贵的)大都只是包装漂亮而已。甚至许多糖看起来晶莹闪亮,但含在嘴里却没一点甜味,也不知是什么胶做的。仔细想一想,实在觉得可怕……花钱只是为了买个漂亮……

扎克拜妈妈给大家分糖时,若发现有一枚哈国那边生产的糖果,会立刻不顾孩子们的哀怨,捡出来重新锁回箱子里去。

她有一条宽宽大大的银灰色安哥拉羊毛头巾,每当使用它时都会骄傲地对我说:“李娟,这是哈萨克斯坦的!”

扎克拜妈妈牙疼,她说要是在哈萨克斯坦的话,拔一颗牙才一百块钱,而县城里的私人小诊所都得花三百!

那么我想,大约她是认为去到那边的话,生活会变得更宽裕、更从容吧?但是,每当我看到她傍晚赶着羊走在回家的山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地一坐,向后一仰,整个身子拉展了躺倒在草地上,向着深厚的大地惬意地疏散开浑身的疲惫。她真舍得离开自己的牧场和牛羊吗?

还有扎克拜妈妈的女儿卡西,十六岁的小姑娘,一谈起哈国就满脸神往,赞叹那边真是样样都好,干啥都称心如意!好像已经去过好几次似的。

去年夏日的一个清晨里,在乌伦古河南岸的阿克哈拉村,我妈沿着沙漠中的公路散步的时候,看到住村东头的沙合提别克在前面不远处驾着一辆破旧的农用小四轮拖拉机,“空!空!空空!……”地慢吞吞前行,一步三摇。小小的车斗里满满当当地堆着箱笼被褥、电视衣柜。

她急走几步赶上他:“哎呀!你这个黑老汉,这是干什么去?”

“这个么——”他在轰鸣的引擎声中兴高采烈地大喊,“到哈萨克斯坦去!”

我妈大惊:“那,你这路上打算走几年?”

他乐呵呵地回答:“胡说!哪里要走几年?这样走的话嘛,也就一个多礼拜吧。这两天要是不下雨,明天晚上就走到海子边啦。后天就进北屯,争取再走一天到吉木乃,再住一晚,再走一天,再住一晚,再走一天。然后就出国门啦!……”

真让人羡慕。看他那个劲头,别说哈国了,就算去地中海,他的拖拉机也完全没问题。

哎!看来出国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啊!似乎念头一闪,即可成真。

每当我丢着小石块,嘴里“啾!啾——”地吆喝着,赶着羊群缓缓走在荒凉的大地中,老狗班班形影不离地跟着。那时总会想到沙合提别克。好像他此时仍乐呵呵地、慢吞吞地走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空!空空!”地驾着拖拉机。生活嘛,慢慢去做好了。更多的变化会在更短的时间里涤荡这片大地,然而哪怕是世界翻了个个儿,古老的心灵仍然耐心地走在命运的道路上。哎,怎么说呢——谢天谢地!

其实主要想说的是我家邻居阔阔来的事。他家早就打算迁到哈国了。他家非常富裕,牛羊很多。女儿也整洁伶俐,能说满口令人惊讶的流利汉话。她在乌鲁木齐念过书的呢!一看就知这样的姑娘是不会在破旧偏僻的乡村待一辈子的。

据说为了去哈国,之前早已办好了所有手续。牛羊也处理完毕,大件的家具电器、贵重的衣物地毯先雇车运过去了,寄放在哈国那边的亲戚家里。然后又迅速低价卖掉了这边的房子,向公家退停了自家的草料地。

但接下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一家人又暂时出不了国门。便在村里的文化站(一直空闲着)租了一个房间,简简单单支了床,起了灶,凑合着住下。结果这一凑合,就凑合了五年。

这五年里,这家人衣着寒酸简陋(好衣服都在哈国呢),大大小小六口人挤一个大通铺睡觉,没有烤箱,就在门口的空地上升起火堆用铁盆烤馕饼。

阔阔来的女儿仍然骄傲而清洁,每天都看到她在洗衣服。明明家徒四壁了,有什么可收拾的呢?却仍见她忙得没完没了,不停地规整这、收拾那的。

她家一有点剩饭,就赶紧送来喂我家的鸡。并且一看到有野狗靠近我家的鸡窝就帮忙赶跑。

如此殷勤,只为能天天来我家院里挑水。我家有一眼水质很不错的压水井。去别人家挑水的话,一个月要付二十元钱。我家是免费的,而且还近。

冬天里,每一户有井的人家都会忌讳外人频频上门打水。因为溅下的残水总是搞得井台覆着又厚又滑的冰,老人小孩子不能靠近。出门一路上溅出的冰水也很影响一家人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