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黄昏,我们早早地吃过晚饭就出门了,穿过村里的小路向南面高地走去,边走边打听郭大爷的住处。

当我,仍然还身处当时那些黄昏的斜阳中时,竟从不曾更细心一些地留意当时的情景。我们只顾着走路,各自想着心事,一声不吭。事到如今,再回想,能够想起火烧云,想起暮归老牛的辉煌的眼睛,想起白桦树明亮的粉红色枝干,想起连绵远山通体静呈奇异而强烈的暗红……却,再也想不起那个黄昏了。那个黄昏与那个黄昏中能够被我清晰记起的细节部分一一断然割裂。

正是在这样一个恍惚而坚硬的黄昏中,我们在村子里四处打听郭大爷的家。然而奇怪的是,这一带竟没有人知道“郭大爷”是谁。可是据我们所知,他已经在这个村子中生活了四十多年。

后来我们有些着急,便比划起郭大爷的长相:“喏,是这样的……回回,白帽子。军便装,大个子……”

突然间,对方恍然大悟,用手抓了一把自己的下巴:“白胡子老头儿?”

他伸手指向北面:“一直走。两棵树的地方。”

我们拐向北面,经过一排土坯房子的后院。在细窄的小路边,哪怕巴掌大的一块田地都围有栅栏,种着碧绿浓厚的苜蓿。这一带的住户屋前屋后都种着成排的小白杨,大多只有胳膊粗细。穿过这条小路,我们站在林带尽头左右看了看,西边的树似乎少一些,便试着往那边走去。过了一条窄窄的、干涸的引水渠后,前方高地上出现一座孤零零的泥土房屋,四面围垒了简易低矮的土夯院墙。院墙西侧有个豁口,豁口处一上一下横担着两根小腿粗的木头算作院门,但只能用来拦挡牲口而已。院墙一角长着两棵高大粗壮的柳树。

我们移开挡在门洞上的木头,跨进空荡荡的院子。院子非常干净,没有放养任何家禽。院子一角放置着木匠冲木料的破旧车床,旁边码着一摞圆木。

没错,就是这里。郭大爷的儿子就是木匠。

我们穿过院子,去敲门。

我写一些事实上不是那样的文字。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抠取比事实更接近真实的东西。我要写郭大爷,写他雪白的长胡子,写他整齐干净的军便装;写他含糊不清、急速激动的甘肃方言;写他为乡政府打扫院落和马路,每个月五十元的报酬;写他每年开斋节和古尔邦节时从清真寺的阿訇那里分得的一点羊杂碎;写他和他的独生儿子各自短暂的婚姻……然而,这一切说的都不是他。我只好写很多年后,自己在一个大城市的街头同他偶遇的情景:他四处流浪、沿街乞讨的时候认出我来,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抓着我的手,急切地说了很多很多话。

而那时我仍然一句也听不懂,只能任由他干枯的双手握住自己的手指,而潸然落泪。

事实上,我离开那个黄昏已经很多年了,走过了那么远的路,从来不曾遇到过他。

我总是站在各种各样的陌生街头四处张望。尤其在深夜的路灯下,看着路灯两两相对,向城市深处蔓延,形成奇异的通道。而自己伫立之处微微起伏,似乎随时都将塌陷……似乎在催促我动身离去,催促我快些消失,催促我说:“你还没有想起来吗?难道你还没有想起来吗?”

我一边努力回想一边向前走去。我想起了一切在现实生活中需要立刻着手进行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眼前这夜幕下的街景意味着什么……又记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同样这般走在同一条街道,走啊走啊,然后就走到了此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当时,自己曾暗自作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呢?

我如此依赖城市,依赖一切陌生的事物。我不停地去适应一场又一场变故,随波逐流,顺从一切、接受一切。但是我心里有秘密。

我穿着重重的衣服来裹藏这秘密,小心翼翼拥着双肩走在街头人群中。你对我的要求,我全都答应。你对我的背弃,我全都原谅。我如此爱你。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秘密。

我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寂静生活,低声与旁边的人交谈,做粗重鄙下的事情养活自己,整天处理一些肮脏的东西,把它们弄得干干净净。我手指粗硬,手指里的血液却鲜活娇艳,它们激动而黑暗地流淌着。有时这血会流到身体外面,伴随着自己的疼痛和身边人的惊呼。那时,我的秘密也开始急剧颤动。但最终流露出来的,只有眼泪。

也许我其实是一个早已停止的人。但是命运还在继续,生活还是得绵绵不断地展开,每一天的夜晚还是要到来。走在每一次的回家路上,路灯下和橱窗边的街景仍然如勒索一般强烈向我暗示着什么。要我回答,要我一定得回答。逼我直面心中的秘密。

而在距这城市夜景无比遥远的那个地方,喀吾图的泥土村落仍在黄昏里低垂着双眼。在那里,牛羊永远走在尘土荡起的暮归途中,雁阵永远在明净光滑的天空中悠扬地移动。而我们几个人也永远心事重重走在同样的土路上。这时远远地看到郭大爷家屋顶上的烟囱静静地上升青烟。更远处是天边的第一颗星辰。

有人开门,我们跨进屋子,屋里很暗,没有点灯。穿过狭窄的门厅,隔壁的房间同样也没有点灯。四下昏昏然然,蒸汽弥漫,挟裹着浓重的羊油膻味。唯一的光亮来自房间角落的灶膛之火,炉灶上方架着一口黑乎乎的大铁锅,没盖锅盖,里面灰白色的汤水翻滚不已。

引路的人就是郭大爷的儿子。房间太暗,我没看清他的模样。我一生也没看清他的模样。

面对我们的突然来访,郭大爷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忙放下手中的汤勺,含糊不清又急速地解释着什么,并殷切邀请我们一同坐下共进晚餐。

我们客气地谢绝了,并说明来意:想请他的儿子为我们做一扇门。

尺寸和价钱很快谈妥,我们起身告辞。郭大爷仍然还在急切地挽留,并且连声催他的儿子去准备碗筷。我们坚定地退到门口,转身推门离去。

要是我们从不曾在那个黄昏打扰过郭大爷父子的晚餐……想象一下吧,这顿平静孤独的晚餐——没有掌灯,炉火晃荡,两个独身男人,终生相依的父子。晚餐内容简陋得令人心酸:仅仅只是煮进一块羊油的白水面条。然而它在锅中完整地盛放,浓重地翻腾着食物特有的气息。那是足以安慰人心的,甚至能安慰这整整一生的气息。没有花里胡哨的佐料芳香,没有色彩与餐具的刻意搭配。那仅仅只是食物,仅仅只是进入身体后再缓慢释放力量。

像郭大爷那样的年龄,他的生命恐怕已不用依靠食物来维持了。他只依靠生命本身的惯性而缓缓前行。他也不再需要晚餐了,只是需要一种习惯,以使被驯服的生命继续平稳温柔地完结无数个同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