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 一个时代的刻痕(第2/5页)

那个小天井是我们夏天冲澡的地方,更早之前是猪栏。全家唯一的这一方小小的休歇空间,因有了这壶兰花而绿意盎然、生气勃勃。我捧着哈苏相机对焦,四散下垂的兰叶在对焦玻璃上依次由模糊到清晰,让我仿佛看到了我们家的世代绵延。

头城老家后院,1976

马祖芹壁村,1979

马祖芹壁村的老人

三十三年前的春节,我随团采访,首度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包括南竿、北竿、东引、西引等十个岛屿的马祖列岛隶属福建省,在台湾土生土长的我有如来到异域,见到乡亲又喜又怕,竟像碰到了“大陆同胞”。

北竿的芹壁是个奇特的小渔村,全部是闽东式的花岗石民房,堆栈在峭壁上,仿佛是电影里的地中海画面。这位老村民就坐在他家门口,门前小院像是一座突出海面的瞭望台,每天不必出门,就能毫无阻碍地观望福建省沿岸。想问他对岸有没有亲人,可是他只会讲福州话。

芹壁村原本富裕,在20世纪70年代因渔业资源渐枯而转为萧条,人口大量移往台湾,没想到如今竟成为度假胜地。会再度造访,是因为跟我学摄影的一位牙医,有天在治疗我的牙齿时,忍不住说:“老师你就休息休息吧,这个礼拜跟我去马祖。”原来,他服兵役时就是在马祖当军医,对这儿特别有感情,跟我学完摄影后,又考上了台大的城乡研究所,定期来这一带做研究。

那一趟,不仅跟学生重返芹壁村,还搭船去了东莒岛。当时“聚落保存”观念已盛行,民间、学界携手推动聚落活化以及地景维护。地方政府投入大笔经费进行老屋再生,闲置空间再利用;艺术界人士开始进驻芹壁,电影及商业广告也经常来此取景。每逢假日,由古厝整修而成的民宿一房难求。

风景美得像希腊。一切都好,唯有吃素难。在地海鲜丰富,就是点个最简单的面条,也只能供应掺鱼浆的“鱼面”。

台北民生东路,1988

如梦似幻的那堵墙

迷上正方形构图后,每当看到120相机,我就忍不住想收藏,从复杂的蛇腹到简单有如玩具的都有,在大陆看到的“红梅”“海鸥”“长城”,也都兴冲冲地抱回家。拍照要有仪式感时,我用哈苏;街头抢拍则多仰仗体型较轻、快门声较小的禄来。

那阵子,我特别喜欢在台北市区溜达。每年秋末入冬到次年开春之际,这面脏脏旧旧、位于民生东路与光复北路交叉口的墙就变得特别迷人,因为夕阳角度刚刚好,会把树影和形形色色的人影打在上面,如梦似幻。

这堵墙只是水泥粗坯,原本大约百来米,被一家建设公司拆掉大半改建别墅,留下三十米不到,围住一片军事基地。国民党来台不久,便于台北市的东、西、南、北各区圈围了占地甚广的军事单位,首善之都快速发展,长长的围墙见证了数十年的变迁,最后都难逃被铲平的命运。

我持续地在这个季节拍这面墙好多年了,说不上为什么会这般痴情,只觉得市民由这面墙下走过,就仿佛掉入一个完全不属于台北的时空中。那天,一位相貌、举止、穿着都别有韵味的老人映入眼帘,从观景窗望去,竟好像是20世纪50年代的北京城墙下。老者一路走在影子的后面,会动的影子就像他的过去,整个画面充满了虚幻引领现实、过往牵动当下的暗喻。

整个军事基地迁走后,剩下的这段墙自然也被拆得一干二净。如今这里已是热闹喧嚣的商业区,秋末冬初,来来往往的人们,影子不知映在哪里?

记忆中的龟山岛

台湾刚开放大陆探亲时,朋友之间见面总会问,想不想去大陆看看?那里可是有拍不完的照片啊!当时我还真不知怎么回答,祖先虽然是从福建来的,可是我最远只能寻根到头城外海的龟山岛。

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姓“蓝”,是最早从唐山渡海,于龟山岛落脚的七户人家的后代,分别嫁到对岸的头城镇,数十年后便有了我。1977年,这个面积不到三平方公里的小岛成为军事要地,所有居民被强制迁离,直到2000年,因推广观光才开放登岛生态体验,但人数依然受到管控,游客必须抽签。

在沙滩打排球的这些少年,身后浮着的就是龟山岛。拍这张照片时,我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头城镇民一半打渔一半务农,务农人家都不希望小孩到海边去,可我们却把它当成秘密乐园,除了在海里戏水,在沙滩打球、追逐、捡贝壳,长大后跟女生约会、跟男生决斗,地点也多半选在海边。

岛上有硫黄矿,风向刚好对时,镇上便闻得到时浓时淡的硫黄味,最浓时,会让人误以为身在岛上。念初中时,我曾趁着一年一次的大拜拜上去过一趟,在亲戚家住了七天。印象最深的就是,龟尾巴的那块沙滩上有好多石头,而且每颗都被冲刷得像圆球一样。潮起潮落,所有石头随着海水滚上来又滚下去,声音咕噜咕噜的,特别极了!

平时在海边玩,看得到它,却不会想着它。等回不去时,才思念得把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反刍,以至于到后来,龟山岛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才去过般地亲切热络了。

宜兰头城海边,1981

台北万华,1973

一个时代的刻痕

这种借店家走廊,在柱子旁摆摊营生,熬上大半辈子的事,在今天已经不太可能发生了。在我还不会拍照时,这位刻印兼画像师傅就在台北万华龙山寺的对面巷口干活了。当年这一带是台北印刷、装订业的集中区。高中毕业后,我到《幼狮文艺》当编辑,举凡发稿、校对、督印都得往西昌街的永裕印刷厂跑。这家业务鼎盛的活字排版印刷厂,捡字的都算童工,排版的才能领正薪,书报杂志印好,还要把每颗铅字一一捡回字架。

老板后来干脆购置了铸字机,东西印完,字模盘往熔炉里一倒,无论哪种字体、大小级别,重铸就是了,省时又省工。在《幼狮文艺》上班的那一年,我足足有一半时间都耗在捡字间里,铅字的一笔一画,如同记忆的刺青,想抹都抹不掉。

当时,我的午、晚餐多半在龙山寺附近的小吃摊解决,每次路过华西街,都会看到这位总是低头干活、从不出声的师傅。凳子是他的刻印台,座位是躺椅,累了往后一仰就可休息。画像则是把顾客交付的小照片拿回家,夜里加工,用炭笔画成一大幅。挂在柱子上的日本女明星与清末民初妇人肖像就是手艺证明。傍晚收摊时,画像与刻印工具箱放进柜里,连同躺椅、板凳一起用加锁的铁链拴在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