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游串门(第2/3页)

但说过这几句话后,又相顾无言了。然而在这样美丽幽静的地方,沉默不会带来任何尴尬。我们一同久久注视着对岸婆娑青翠的杨树林。后来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我一看,竟是一根香烟,吓一跳,连连摆手。我以为被拒绝后他会自己抽,结果他又塞回了裤袋。看来那是他唯一的一根烟。

一只鹰低低地掠过山谷,再上升而去。任何鸟类的飞翔都不及鹰那样平稳流畅,尤其上升状态时最动人——它在天空停顿刹那(像是空中有一个看不到的支点),仰起脖颈和胸膛,有力挥动几下宽大的翅膀,身子便倾斜着陡然扬身向上。似乎它的高处其实是它的深渊,它的地心引力只在它的上方和它的远方。

我们注视着那只鹰在蓝天中消失成一点。

他突然问我:“你喝酒吗?”我摸不着头脑,难道他还会从口袋里摸出一瓶酒来不成?只好笑着说:“那你喝吗?”他也笑了,摇头说不喝。空气再度陷入宁和的沉默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突兀地开口,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却没能记住……),还伸出手四处指了指,说了些“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之类的话。四周安静,流水清澈。

这时,斯马胡力骑着马出现在视野中。

这小子总是在本该放羊的时间里独自出现在各种地方。

我们三人一起进了毡房。扎克拜妈妈她们起身让到餐桌右侧,年轻人一一入席,房间里立刻热闹起来。那个一扫完地就消失的小姑娘也坐进席间。斯马胡力取下墙上的双弦琴随手拨弄着。我嚷嚷:“又不会弹,拿它干什么?”抢过来递给塔布斯。塔布斯随手拨弄几下,又调了调音,弹拨起来,自信而悠然。仅仅是两根弦,流淌出的情感竟是如此饱满完整!双弦琴的确过于简单,却是足够的,甚至是绰绰有余的。大家微笑着一起注视塔布斯的眼睛或手指。他的眼睛宁静,手指激动。

当黑走马的旋律响起时,斯马胡力这家伙一个劲儿地怂恿我起来跳舞。我才不干,又不是自己家里,怎么好意思出风头。但又有一种努力压抑的渴望在心中左扭右扭,便怂恿扎克拜妈妈先跳,又推又攘。妈妈呵斥:“豁切!”大家笑了起来。塔布斯放下了琴。

告辞后,我们放下莎里帕罕妈妈的毡子,继续向东北面的丛林深处走去。经过阿依努儿家的山谷时,也拐道过去喝了一道茶,继续讨论了一轮“二十元”。哎,不晓得待会儿亲家母对这个“二十元”又有什么看法。

离开阿依努儿家后,我们从东面大山抄近道翻过垭口,穿过一片很陡的树林,眼前出现一条又陡又窄的山谷。前两天新搬来的两家人就住在这里。

早在塔门尔图的拖依上就见过亲家母一面,她胖而严厉。住在这里的另一家的女主人也很胖,两人站到一起时才发现她俩不但胖得一模一样,长得也一模一样,原来是双胞胎。奇怪,住在这么高这么陡峭的地方,一步一坎,上上下下挥汗如雨,不应该胖才对。

大约这里是一处新址,之前从没扎过毡房,房间地面上全是密密的草,屋里屋外草地一样浓厚。

亲家一家人口不多,毡房却大得不得了。因为地势的原因,网格状的房架无法完全拉开,于是房顶耸得异常高,以至于毡盖短了一大截,蒙住房子后,下端够不着地面,墙根处缺了一尺多宽,只围着一圈芨芨草帘。草帘哪里挡得了风,坐在房里,四面冷飕飕的。冲的茶又不够烫,越喝越冷。于是我赶紧离席,到外面晒太阳去。

这家人也有一个女孩子,年纪不大,远远地盯着我,害羞而好奇。我一对上她的目光,她就慌不迭扭头而去。

还有一个庄重沉默的老人坐在毡房门口搓干酪素。

有一头母牛鬼鬼祟祟想靠近拴在树林里的小牛,出于习惯,我赶紧冲上去呵斥着丢石头,将其赶开。那老人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风很大,阳光很快敛入云层,空气里稀稀拉拉洒起雨点来。我不想回到那个阴冷的房间,便进了林子避雨。

这块驻扎地的地势又高又陡,山谷两面全是密密的树林,毡房几乎就扎在林子里。我顺着林中铺满落叶的小路走了很远。雨下了一会儿,云层就薄了,空气又明亮起来。站在林子里看向整条山谷,四处水汽蒙蒙,草木葱茏。

这时,扎克拜妈妈站在门口大声呼唤我。原来我们该告辞了。

从亲家家出来,我们向西抄近路回家,不再经过阿依努儿家。这条近路极陡,两边全是密密的灌木丛,我们小心地往下蹭。亲家母和那个小姑娘跟着我们送了很远。我们都已经走到山脚下了,回头一看,一胖一瘦两个身影还在上方注视着我们。

在山脚下,山路一转,隔着林子一眼就看到了塔布斯家那块明亮的林中地带。我们才离开一会儿工夫,他家的毡房顶盖就全部拆了下来,宽宽大大地铺在草地上。女主人正坐在上面修补,只剩下红色房架和放射状檀杆的毡房像整齐精致的骨架一样鲜艳地撑开在风景之中。我们走近了,看到女主人长长地穿针引线,把刚才莎里帕罕妈妈带去的毡子缝在毡盖一侧,使其更加宽大。一只大狸猫卧在女主人身边舒舒服服地抱作一团晒太阳。两个妈妈大声打着招呼坐了过去。莎里帕罕妈妈顺手拿起女主人身旁的纺锤和羊毛团,帮忙纺起线来。

我仍然无所事事地在附近东走西看。小姑娘在空地上熬酸奶糊,塔布斯不知去了哪里。

塔布斯很快骑马回来,告诉我们卡西已经把暮归的羊赶到了西面的山谷。扎克拜妈妈连忙吩咐我回家帮忙。我答应着离去了,但走了一段路后,又被妈妈叫住。回头一看,她站在高处大喊:“李娟,要是遇到斯马胡力的马就赶回家!”

果然,没走多久就看到斯马胡力的白鼻马正在溪水边的草地上扯着马绊子慢慢走动。它已经在外面游荡好几天了,上午才套回家给上了绊子,一直在附近溜达。

我便哄着它往南面赶。然而就算被绊住了脚,这家伙也跑得比我快,而且还不停往路边岔道上跑。我一路追赶,结果赶得离家越来越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总之,历经千辛万苦才将其赶回正道。

我赶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却没有遇到卡西和我们的羊群。一路上再也没有人了。

今天一共去了四个毡房,认识了三家新邻居。回到家总结了一下:这几家人都住得很高,因此有三家装了无线电话,有一家养了猫,有一家有一块治头痛的木头枕头,还有一家有双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