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勒,索勒!(第2/2页)

在知道了这种事情后,再看着那些一到黄昏就集体出来晒太阳的小东西,觉得它们的安宁与欢乐是那么脆弱。而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中,那些正在洞中逃命、在自己的家里被驱逐的旱獭多么孤独无助啊。它们一点儿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又过了两天,收拾房间时发现太阳能蓄电箱上放着一小瓶橄榄油似的液体。当时以为是分离机的润滑油,没在意。下午大家都闲下来喝茶时,卡西解开长发一边梳,一边取下那个瓶子端详。我顺口问是什么,回答令人吃惊,说是索勒的油!

卡西告诉我,用这种油代替发油涂抹在头发上的话,头发会长得很快。我想取过来闻一闻,又觉得恶心。另外很想知道到底是索勒的脂肪提炼出来的油脂呢,还是它身体的某种分泌物。但如果向卡西请教的话,她肯定解释不清,只得长叹:“可怜的索勒!”

卡西哈哈大笑:“豁切!哪里可怜了?”

她说是从恰马罕那里要到的,于是我更加讨厌恰马罕了。

家里出现索勒油后的第三天,又出现了捕捉索勒的套子。

当妈妈第一次喜悦地把索勒指给我看时,我还猜想她一定很喜欢这种漂亮温柔的小动物呢。结果,那个夹套就是她从莎里帕罕妈妈家借回来的。

妈妈还很高兴地对我说:“索勒的油是好东西,吃了治胃疼!”

套子是生铁的,一想到这个东西将残忍地用来对待那么可爱的小动物,就气得不想描述它的样子。总之,大致有些像捕鼠夹,是扎着一圈铁齿的两个半环,中间有弹簧和木头销子。

对这个玩意儿最感兴趣的是斯马胡力,一连几天摆弄个没完,研究它的用途和威力。我就骂他一天到晚不好好放羊,尽搞空事。本来我还想说“玩物丧志”,但这么复杂的意思实在没本事表达。

斯马胡力笑嘻嘻地说:“索勒吃了羊的饭嘛,羊就饿肚子了嘛。捉索勒嘛,和放羊的事情是一样的嘛。”

我哑口无言,半天才说:“那么羊多还是索勒多啊?人家那么小一点儿,能吃掉你多少草?真小气。”

好在铁套子借回家后一直挂在门口,迟迟没有下套。但愿他们把这事忘了,我更是提都不敢提。当时,再过一个多礼拜就搬家了,大家都忙于出发前的各种准备。阿弥陀佛,赶紧搬离这个地方吧。

但在离开的前两天,套子还是被装到了其中一个索勒洞口。我不敢去看。那两天每天刮大风,但愿它们因为风大不会出门。

这天傍晚正在炒菜呢,突然扎克拜妈妈在外面大声叫我。我赶紧拎着锅铲出去,顺着妈妈的指向一看,远远地,班班正勇猛地追逐着一只索勒。索勒急促地尖叫着,没了方向感似的在草地上乱跑乱撞,好不容易才撞见一个洞口,赶紧钻进去。班班凑在洞口使劲往里看,看了老半天。我突然想起那个设在洞口的套子,心里一紧,可别被套着了啊……

一做好饭我赶紧跑下山,跑去一看,谢天谢地,套子原封不动。人家索勒聪明着呢。

心里很高兴,甚至想搞点儿小破坏,扔个石头过去。等斯马胡力他们过来一看:啊,只逮着个石头!

索勒在自己的洞穴深处安静地卧着,像寒冬里依恋着被窝的孩子。愿它们记得的永远只有生的温暖与愉快。

而在更多的地方,更多的索勒的确正在被摩托车的尾烟所驱逐,在黑暗熟悉的洞穴中惊恐地奔向绝路。再聪明也是没有用的啊。

还是在同样悠长安逸的黄昏中,扎克拜妈妈挤奶,斯马胡力在不远处赶羊,出门找牛的卡西还没回来。我做好饭,收拾完房间,坐在门边休息,倾听对面山坡上索勒欢快悠然的叫声:“阿绝窝! 阿绝窝!”……长久看着它们一只接一只扭动屁股爬出洞穴晒太阳,呼朋唤友,三三两两没完没了地亲嘴。心想:再见!无论多么快乐无忧的生命都会遭遇命运的尽头。一样的,全都一样的。我干涉不了什么,也挽留不了什么。

当妈妈再一次问我:“李娟,你觉得索勒的油可以吃吗?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只能如实回答:“我不知道,妈妈。”

但我真想断然告诉她:“不好,千万别吃那种东西!”——我什么也不能干涉,因为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不仅不知道索勒油是否对胃有好处,更不知道这世界上所有没人能够抑制的突兀欲望是否合理。那就暂且如此吧,暂且就像索勒那样欢乐地生活,把能吃的全吃进嘴里,把能得到的全部揽入怀中。毕竟生活中,更多的是希望。

但我真怕有一天,什么也不能安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