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怨恨还是快乐(第2/3页)

我要做的第三件事,是拼命买昂贵的首饰。只有这些金光闪闪和晶莹剔透的小物件,才能挽留住我的脚步。我常常沉浸在死亡的想象之中,找不到生存的意义。我平均每两星期就有一次自杀的冲动,唯有想到这些精美的首饰,在我死后,不知要流落到什么样的人手里,才会生出一缕对生的眷恋。是黄金的项圈套住了我的性命,是钻石的耳环锁起我对人间最后的温情,是水晶摆件映出的我的脸庞,让我感知到生命是如此年轻,还存在于我的皮肤之下……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嘴唇不停地翕动着,声音很小,有一种看淡生死之后的漠然和坦率,但也具有猛烈的杀伤力。我的心随之颤抖,看出了这佯装镇定之下的苦苦挣扎。

她又向我摊开了所有的医疗文件,她的乳腺癌并非晚期,目前所有的检查结果也都还在正常范围之内。

我确信她的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但这不是来自那个被病理切片证实了的生理的癌症,而是她在癌症击打之下被粉碎了的自信和尊严。癌症本身并非不治之症,癌症之后的忧郁和愤怒、无奈和恐惧、孤独和放弃、锁闭和沉沦……才是最危险的杀手。

我问她,你为什么得了癌症呢?

苏蓉干燥的嘴唇张了几张,说,毕老师你这不是难为我吗?不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得了癌症的,就连全世界的医学专家都还没有研究出癌症的确切起因。我当然想知道,可是我不知道。

我说,苏蓉,你说得很对。每一个得了癌症的人都要探寻原因,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而人是追求因果的动物,越是找不到原因的事,就越要归纳出一个症结。在你罹患癌症之后,你的愤怒、你的恐惧、你的绝望,包括你的惊骇和无助,你都要为自己的满腔悲愤找到一个出口。这个出口,你就选定在……

苏蓉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我的话刚说到这里,她就抢先道,哦,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我把得了癌症之后所有的痛苦伤感都归因到了我母亲身上?

我说,具体怎样评价你和你母亲的关系,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课题,我们也许还要进行漫长的讨论。但我想澄清的一点是,你母亲是你得癌症的首要原因吗?

苏蓉难得地苦笑了一下,说,那当然不是了。

我说,你母亲是一个治疗乳腺病方面的专家吗?

苏蓉说,我母亲是保健院的一名基层大夫,她最擅长的是给小打小闹的伤口抹碘酒和用埋线疗法治痔疮。

我又说,给你开刀的主治医生是个专家吧?

苏蓉很肯定地说,是专家。我在看病的问题上是个完美主义者,每次到了医院,都是点最贵的专家看病。

我接着说,你觉得主刀大夫和你妈妈的医术比起来,谁更高明一些呢?

苏蓉有点不高兴了,说,这难道还用比吗?当然是我的主刀医生更高明了,人家是在英国皇家医学院进修过的大牌。

我一点都不生气,因为这正是我所期待的回答。我说,苏蓉,既然主刀医生都没有为你制订出保乳治疗的方案,你为什么不恨他?

苏蓉张口结舌,嗫嚅了好半天才回答道,我恨人家干什么?人家又不是我家的人。

我说,关键就在这里了。关于你母亲在你生病之后的反应,我相信肯定不是十全十美的,如果给她以足够的时间,也许她会为你做得更充分一些。没有为你进行保乳治疗的责任,主要不是在你母亲身上。这一点,不知道你是否同意?

苏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同意。

我说,一个人成人之后,得病就是自己的事情了。你可以生气,却不可以长久地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你可以愤怒,却不可以将这愤怒转嫁给他人。你可以研究自己的疾病,但却不要寄托太理想、太完美的方案。你可以选择和疾病抗争到底,也可以一蹶不振,以泪洗面,这都是自己的事情。只有心理上长不大的人,才会在得病的时候又恢复成一个小女孩的幼稚心理。在我们的文化中,有一种值得商榷的现象。比如小孩子学走路的时候,如果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当妈妈的会赶快跑过去,搀扶起自己的孩子,心疼地说,哎呀,是什么把我们宝宝碰疼了啊?原来是这个桌子腿啊!原来是这个破砖头啊!好了好了,看妈妈打这个桌子腿,看妈妈砸这个破砖头!如果身旁连桌子腿、破砖头这样的原因都找不到,看着大哭不止的宝宝,妈妈会说,宝宝不哭了,都是妈妈不好,没有照顾好你。有的妈妈还会特地买来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哄宝宝……久而久之,宝宝会觉得如果受到了伤害,必定是身边的人的责任——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苏蓉就忍不住微笑起来,说,您好像认识我妈妈一样,她就是这样宠着我的。现在我意识到了,身患病痛是自己的事情,不必怨天尤人。我已长大,已能独立面对命运的残酷挑战并负起英勇还击的责任。

苏蓉其后接受了多次的心理咨询,并且到医院就诊,口服了抗抑郁的药物。在双重治疗之下,她一天天坚强起来。在第一颗定时炸弹摘下雷管之后,我们开始讨论那个高大的男人。

我说,你认为他爱你吗?

苏蓉充满困惑地说,不知道。有时候好像觉得是爱的,有时又觉得不爱。比如自从我对他下过最后通牒之后,他就一个劲儿地躲着我。其实,在今天的通信手段之下,没有什么人是能够彻底躲得掉另外一个人的。我只要想找到他,天涯海角都难不住我。我只是还没有最后决定。

我说,苏蓉,以我的判断,你在现在的时刻是格外需要真挚的爱情的。

苏蓉的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她说,是啊,我特别需要一个人能和我共同走过剩下的人生。

我说,你觉得这个人可靠吗?

这一次,苏蓉很快回答道,不可靠。

我说,把自己的生命和一个不可靠的人联系在一起,我只能想象成一出浩大悲剧的幕布。

苏蓉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说,如果我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我会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办。但是,我已残缺。

我说,谁认为一个动过手术的女人就不配争取幸福?谁认为身体的残缺就等同于人生的不幸?这才是最大的荒谬呢!

苏蓉那一天久久地没有说话。我等待着她。沉默有的时候是哺育力量的襁褓。毕竟,这是一个严峻到残酷的问题,谁都无法代替她思考和决定。

后来她对我说,回家后流了很多的泪,纸巾用光了好几盒。她终于有能力对自己说,我虽然切除了一侧乳房,依然是完整的女人,依然有权利昂然追求自己的幸福。哪个男人能坦然地接受我,珍惜我,看到我的心灵,这才是爱情的坚实基础。建立在要挟和控制之上的情人关系,我不再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