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绿西服(第2/3页)

“好极了。”女人的脸透过白粉,显出红润。

“你既然这么喜欢这颜色,那么我去买一件女式的送你。”男人温柔地说。

“我们一人一件,当然更好了。只可惜……”女人快活地说。

“你穿,我就不穿了吧。你一定要送我,就送我一件铁锈红的。”

“这么说,你不喜欢苔藓绿?”女人白粉下的表情僵住了。

“喜欢。不过,我更喜欢铁锈红。我们应该说真话,对吧?”

“是的……说真话……”女人喃喃地重复着,吃力地将苔藓绿西服推还与我。

“走吧。”女人小声但很清晰地说。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再见?”男人殷切地问。

“我们还是不见的好。这是真话。”女人说罢,先走了。

我和男人一同注视着女人的背影消失,许久之后,男人也走了。

他们走后,我把刚挂好的苔藓绿西服摘下来,像海关验照似的审视一番。这绿色确实古怪,唯有以“苔藓”称之才惟妙惟肖。看着看着,苔藓绿突然消失了,代之以我平日最喜欢的桃粉色。这当然是活见鬼,我知道这是对某种颜色注视过久产生的错觉。就像人们站在阳光下看红纸上的黑字,要不了多久,就会显出如蚱蜢般的翠绿色。

我挪开目光,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瞧,桃红色的西装颜色暗淡了些,却依旧夺目。我强制自己许久不去看它。后来才一切正常,苔藓绿又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了。

以后我每日上班,都有意无意地扫它一眼。只一眼,并不多看,我怕再出现那种蹊跷的错误。它像一个年老的房客,不管周围的伙伴如何变换,总是一如既往地住在那儿,任凭灰尘将它落成瓦檐色。我不知那文静的女人还领着其他的男人来过没有,但苔藓绿西服一直无人问津。

“你们这儿的苔藓绿西服,没有了吗?”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一声含义复杂的呼唤。我立即断定是她。面前的女人显得十分苍老,满头灰发像一段混纺的派力斯衣料。她领着一个小伙子,匆匆地赶到柜台。

“有。有。”我忙不迭地回答,在转身的瞬间,巧妙地拂去灰尘,使苔藓恢复了雨后般的滋润。

“啊!我们终于没白跑!”女人欣慰地感叹,男孩倒显得无动于衷。

“穿上,穿上。”女人前后左右翻看着西服,像魔术师在展示他的道具,然后很珍重地给孩子披上。

“喜欢吗?”女人紧张地问。

“很喜欢。”男孩子边思索边回答。

我听见那女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我也感到快慰。她终于等到了知音。她这次换了个年轻的男孩,这很正确。对某种颜色的喜爱是深藏在眼球里的秘密,别人是没有力量改变的。

“我们要了。”女人掏出华丽的钱包,开始付钱。

“妈妈,我自己来。”小伙子坚持自己付钱,年轻而雪白的牙齿亮闪闪。

我把衣服包好。

“这种橘黄色的西服,很少见。”小伙子说。

“孩子,你管这颜色叫什么?”女人像被沸水烫了,猛然把预备拿包装袋的手缩了回去。

“橘黄呀。不是吗?”小伙子惊讶极了。

“它怎么能叫橘黄,它是苔藓绿呀!你没听见我叫它苔藓绿吗?”女人骇怪地说。

“苔藓绿就苔藓绿好了。多么拗口的一个名字,它还不是它吗,叫什么不一样。”小伙子比他的妈妈更显得莫名其妙。

“不。苔藓绿不是橘黄,不是。孩子,你是不是看它的时间太长了?”女人还存着最后的希望。

“妈妈,辨认颜色是最简单的事。一秒就足够了。”男孩毋庸置疑地说。

“我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错了。”女人带着无可挽回的悲哀与坚定说。

退款拆包,苔藓绿又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以后,每逢我再看到苔藓绿西服,便感到它附着着一团神秘。虽然它其实连一分钟也不曾离开过我的柜台,我每天都将它的灰尘掸得干干净净,希望它能早早卖出去。

终于有一天,我走进柜台时,感觉到了某种异样。果然,在那道西服的长虹里,少了苔藓绿。

“苔藓绿哪里去了?”我急着问交班人。

“什么苔藓绿?还葱心绿、韭菜绿呢!”交班的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我想起来,苔藓绿是一个专用名词。

“就是那件原来挂在这里的,”我指指苔藓绿遗留下的空隙,“说黄不黄说绿不绿……”

“你说的是它呀!它可是这批西服中的元老了,怎么?你想要?”

“不!不……”我不知如何说得清这份关切,“不是我要,我只是想知道它到哪里去了。”

“货架上的一件衣服,没有了,必然是被人买走了。”交班的极有把握地说。

“是不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人?”我追问。

“一天卖那么多衣服,谁能记得过来!”他说。

他说得对。我问得过分了。不管怎么说,我祝愿那个文静的女人幸福,虽说她有点儿古怪。

可惜,我错了。

一个晴朗如牛奶般的早晨。商场巨大的茶色玻璃将明媚的光线过滤成傍晚的气氛。一位老女人,成为我的第一名顾客。

“请给我拿那件苔藓绿西服。”

她又来了。她的白发更多更密,已经显出冬天般的荒凉。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种颜色的西服。”我彬彬有礼地回答她,就算我们不相识,售货员通常对清早的第一位顾客态度也都很友好。

“请您仔细找一找。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无法准确地指出是哪一件。但它肯定在,人们都不喜欢它,我的用词也许不大准确,它不叫苔藓绿,也能叫橘黄或其他的名称。麻烦您了,请费心。”她怔怔地看着我,其实是透过我在看货架上的衣服。

“这种苔藓绿西服只有一件,它被人买走了。”

“真的?”她的眼睛突然冒出惊喜的火花。

“真的。”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是一个男人?”她仿佛不相信地问。

“是一个男人。您知道,我们这里是专为男人们卖西服的。”

“不。我今天来,如果苔藓绿西服还在的话,我也要把它买回去。”老女人郑重地告诉我。

“谁穿?”我冒昧地问。

“我穿。”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这女人着实把我搞糊涂了。我知道,随着苔藓绿西服的消失,她也不会再出现了。

“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颜色吗?”我问。预备着被拒绝,没想到,她很愿意同我交谈:“因为我是这种染料的设计师。所有的人都说不好看,我就只用它染了一块衣料。我的丈夫,我的朋友,我的儿子……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不然我也会让他来看这块料子做成的西服,可惜他们都不喜欢。我常常来这里,在远处观看,没有一个人挑选过这件西服……”她垂下那颗白发斑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