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我的颜料是平静

欧文女士高高的个子,高原湖泊一样蓝的眼珠,在新墨西哥州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感到此人可亲近。这次到美国去,我有意识地在做一个小小试验,因为语言蹩脚,外语几乎起不到作用,我就尝试着用自己的直觉去感知一个人,辅以观察对方的形体语言,以判断他的内在情感。这样做好处成双。一是我觉得自己对人的把握更直截了当一些,好像在片刻之中,就与他的精神内核有一个碰撞。二是虽然我不懂他的语言,但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令对方感到自己受到尊重。

欧文女士是位美术家、工艺家,她主攻绘画,也制作蜡染之类的工艺品。她手工画出的丝绸头巾,在州立博物馆设有专柜出售。她大约五十岁,二十年前到过中国,在沈阳的一所大学教过英文。她对中国很有感情,每当我说“谢谢你拿出这么多宝贵的时间来陪我”,她就说:“不客气,我这样做很快乐,也可以练习一下我的中文。”

如果我的中文说得慢些,她就可以听懂大部分,这使我们交流的速度变得快了很多。

欧文女士开一辆越野吉普车,这在山峦起伏的新墨西哥州有广泛的用处。她每天早晨开着这车到饭店接我们,然后带着我们在阳光下飞驰。记得有一天,她说:“山上有一段路的树叶黄了,要不要去看看?”

我到远方去旅行的时候遵循着一个古老的原则,就是“客随主便”。这不但是一种礼貌,不会拂了主人的好意,更让我从中受益多多。你想啊,一个外地人,哪里知道此地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不好呢?就算有观光手册,终是隔靴搔痒。最好的风景,一定流传在当地人的口中。况且景色这东西和时辰、季节、气候的关系太大了,要看到最好的风光,一定要听从当地人的调遣。

于是我们的车出发了,在美国西部的荒原上开始了蜿蜒的旅行。在红土地上爬行了一段之后就进山了。山不高,山路的两侧和纵深地带都是笔直的杨树。我生在中国的白杨之城新疆伊犁,对杨树素有好感,也就特别观察过杨树,但我真的从未曾看到如此透亮的杨树叶,仿佛金箔剪裁而成,绝无一般黄叶的残破衰败之相,它们是朝气蓬勃、欣欣向荣、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看到这样的黄叶,你会为绿叶捏了一把汗。如果绿叶没有制造氧气这样的功用为人类所喜欢,单从审美的角度来说,宁静而纯正的黄叶是无与伦比的,充满了让人清心寡欲的生机。

一天,欧文女士抛给我一个难题,说明天上午的活动让我在两项当中任意选择。一是到另类治疗中心看治疗师实施催眠术,一是到她家看她如何在丝绸上作画。如果我想学,她愿意教我。

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而且谁是鱼,谁是熊掌?说到这里,我倒想对这句古语发表点意见。我总觉得把鱼和熊掌列在同一类里,似乎不妥。就算古时候的熊比现在多得多,古时候的鱼比现在难抓得多,它们的味道也还是不能比。

我很想看看外国当代的催眠术是怎样的。特别是欧文女士强调了“另类”,更是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我估计安妮也是对催眠术的兴趣更大一些。虽然她是非常中立地为我翻译了欧文女士的意见,但依我的直觉,我猜安妮可能更想看看催眠术是如何现场操作的。

至于绘画,我真是一窍不通。我在博物馆的专业柜台上看到了欧文女士的手绘丝巾,我很喜欢,我觉得那里面有一种飘然的平缓,一种让人心绪浮动的细腻。我很想亲眼看到一位西方的艺术家是怎样在中国的丝绸上作画的。

我对安妮说:“让我想5分钟。”

我想,催眠术,无论中国的外国的都差不多吧,此地可能更神秘、更现代或是更诡谲些?虽想象不出具体的情形,恐怕万变不离其宗。

丝绸绘画一定是静谧和柔软的,它充满了欧文女士个人化的特色,离开了新墨西哥州的圣塔非,就再也领略不到这份异国的精彩。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面临的选择,实际上是在很有限的时间里,我选择让自己的神经经历一次峰回路转的惊诧,还是温柔淡定的平静?

思绪一整理清楚,选择就浮出来了。我对安妮说:“很对不起你了,我想谢绝那位另类的催眠术,而到欧文女士家观赏手绘丝巾。”

安妮很诚恳地说:“毕老师,你不要考虑我的喜好。我完全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你了,善解人意的安妮。

第二天早上,欧文女士驾驶着她的越野吉普车准时来到饭店。我们出了城,沿着山路走到一个孤立的山包上,在山顶处,有一栋敦实而现代的住宅。欧文女士说:“到了,这就是我的家。”

欧文女士单身过很长时间,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她走过很多地方,很多国家。她是一个很看重爱情、婚姻和家庭的人,她一直在寻找。后来找到了自己的丈夫,婚后他们非常幸福。欧文女士说:“我很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他。而且非常奇怪,我在全世界找这个人,却没想到这个人就在我们这座小城里。结婚的时候,我对他说:‘我有艺术,你有什么?’他说:‘我有房子,可以把你的艺术放在里面……’”

听到这里,我说:“我知道了,您的房子一定是充满了艺术的气息。”

欧文女士说:“别的艺术我不敢说,但我敢说我的房子里充满了中国艺术的气息。”

在长满了沙生植物的山坡上,欧文女士的家像一座现代城堡。走进房门,室内笼罩在蛋清样清亮的微光中,原来采用的是日光照明,房顶上有高科技的天窗,据说即使在阴天的日子里室内也有柔光。再往里走,就有浓郁的东方味道飘荡过来。在客厅墙上,悬挂着中国的服装。在展示文物的橱柜中,可以看到芦笙、京胡、绣片、漆盘……欧文女士笑吟吟地介绍说:“京胡是好的,可以拉得响。芦笙只能看,不能吹奏了,因为买的时候就是坏的了。我想挑一个好的芦笙,但是老板告诉我,这是最后一个芦笙了……”

墙上还挂着一幅巨大的丙烯画,红艳喷薄欲出。第一眼看过去,以为把夕阳切下了一个角,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那是鲜红欲滴的玫瑰花。我说:“我要在这朵巨大的玫瑰前面照张相,它会给我带来好运气。”

欧文女士有两间画室,她领着我们来到其中一间好似作坊的工作室里,说:“我平时画头巾就在这里,一般是不许外人参观的啊。”

欧文女士的手绘丝织头巾在博物馆的专柜里卖到80美元一条,其中丝巾的成本只占很少的一部分,最主要的价值来自欧文女士的知识产权。她请我们来到她的工作间,真是莫大的信任,我们表示深深的感谢。